“这点小伤,其实也不打紧。”他微微一笑,“快些到城里,也好快些给你买到药。”
“……买药,治得了病也治不好命……”奚画摇摇头,“别拆东墙补西墙了,倘使你病倒了,我才真是没辙。”
她转眼思索,“此去山庄还有多久的路程?”
关何想了想,答道:“不下雨的话,两日就能到。”
“那也不远了。”奚画若有所思地颔首,“咱们先住一日再走罢?反正也不着急……你多歇一歇,别累着。”
“好。”他点头应下。
入夜,熄了灯。
睡到后半晚,窗外风声萧萧,似忽有雨点落下。
关何仍旧只是在床边坐着,倚墙闭目而眠。这般淅淅沥沥的声响,吵得他睡意渐浅。
床上奚画亦是十分不安稳,翻来覆去好几回,呼吸愈发急促。她在梦里被人追逐,不知是谁,也不知道为何追赶她,只顾着跑,一路狂奔,直到前面是山崖再无退处。
她跳了下去,梦靥惊醒。
然而睁眼时,仍旧是黑暗的长夜,看不见边看不到光。
心里一瞬间慌起来,伸手就往床沿边摸去。
“关何,关何!”
他猛地一震,忙回头去抓她的手。
“我在这,在这……”
冰凉的掌心覆盖上手背,奚画缓缓吐了口气,从被窝里又抽出另一只手来将他手掌合拢。
“做噩梦了?”
“嗯。”她有些歉疚,“……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没事。”关何替她掩好被角,淡淡道,“我也没睡着。”
闻言,奚画不禁问:“几更天了?”
“三更。”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着?”她感到奇怪,遂揣测道,“莫非夜里太冷?……你的手好冰。”
“还好,只是雨声太响……”
没听他解释,奚画只拉着他胳膊往被窝里捂了捂。片刻后,又觉得自己此举似是隔靴搔痒,并无用处,干脆爬起身来给他找狐裘。
正翻着包袱,蓦地想起什么,偏头扯扯他衣角。
“……不如你上来睡吧?横竖这床也够大。”
关何微愣一瞬,迟疑了少顷,“我……”
瞧不见他的表情,奚画皱着眉担忧:“怎么了?是不是担心我碰到你的伤?”
“不是……”他不知怎么开口,“我是怕你……睡不好。”
“有什么睡不好的。”奚画不以为意地侧身缩到里面,“反正睁眼闭眼都是黑,我睡觉容易得很。”话音刚落就打了个呵欠,偏头去面向墙,“给你腾位置了,记得把袍子放床头。”
“呃。”
关何立在原地,伸手也不是,不伸手也不是,当真是手足无措。在她旁边坐着习惯了,现下要和她睡一起,倒觉无端的窘迫。
但转念想了想,他们迟早也是要成亲的……
发现背后的床略微沉了一点,料想是他躺下来了。奚画转过身,拿头靠着他肩膀。大约是刚从外头进来的缘故,衣衫透着薄薄的凉意,脸颊的温热缓之又缓的渗入肌肤。
被衾里,他摸到她的手,轻轻握住。
静默了许久许久,心跳的速度才恢复如初。这会儿着实是半分倦意都没有了,脑中恍恍惚惚。
“关何。”
“嗯?”
“……你还没睡啊?”
“还没。”
奚画指尖一动,十指从他指缝间穿过,语气带了几分怅然,“你说……我瞎久了,会不会到时候连你长什么模样都忘了?”
他只感到喉中一哽,艰难启唇:“那你现在还记得吗?”
“记得……是记得。”奚画长长叹了口气,“我怕我会忘记你的样子,如今还好,眼前尚且能有你的影像。但长此以往的……我的记忆要是模糊了,该怎么办呢?”
“管他呢。”关何在她唇角上亲了亲,淡笑道,“记得记不得又如何。咱们只要在一起不就好了?”
“嗯。”她听了也认为有道理,用力点点头,“是啊,在一起就好!”
屋外梢头凄凄,一夜雨疏风骤。
第二日,天一亮雨就停了,自窗边望去,满目烟水朦胧。
吃了早点,向小二打听了近处的药铺,关何便携着奚画出门前去买药。
北面东面都是战火纷飞,在乱世之中尚有江陵城这么一个安宁之地,简直犹如世外桃源。正是因此,逃难来此的流民也甚多,以往双龙街上的乞丐最多不过十来个,而今一下子增到二三十。
不仅如此,辰时城门一开,那外头还有大批大批赶来落脚或长居久住的人骑马坐车行路,挨个挨个往里边挤。
一大早街上就十分热闹,道路两旁尽是卖早食的摊子,空气里弥漫着芳香。因奚画不愿搀扶,他两人便手牵手沿着长街而行,大约是这动作太过引人注目,身侧行人频频回头来瞧。
关何略显尴尬,然而奚画瞧不清,倒没他那样不自在,只偏头听着声音,脸上染满喜色,笑意甚浓。
正巧,身边有个举着糖葫芦架子的小贩经过,关何忽然伫足。
知道她喜欢吃甜食,难得出一次门,总不能空手而归,遂开口问:
“小四,吃冰糖葫芦么?”
奚画双目一亮,忙不迭点头:“吃啊!”
“老板,一串糖葫芦。”
“好咧!”
两文钱一支,鲜红欲滴,这种零嘴无论年纪,大人小孩儿都爱吃。瞧那巷子口就围聚着三两个孩童,正巴巴儿地盯着馋的流口水。
关何目光扫过去,那几个低头不知嘀咕着什么,相视一点头后便赶忙逃开了。
他虽是狐疑,却也没往心里去,仍旧转身拉了奚画往前走。
按着小二所说之处,很快找到了江陵最大的一家药铺。但还未进门,远远看去,那里面已是人满为患。
由于战乱之故,前来看病买药的难免比从前多上几倍,此时药材紧缺,大夫也忙不过来,药堂内拥挤,思及奚画目盲,随他进去多有不便。
关何拉着她到药铺外一处宽阔之地,嘱咐道:“小四,站这儿别动,我很快出来。”
“好。”奚画认认真真点头,反而笑着安慰,“你去吧,这么多人呢,我不会有事的。”
“嗯……”尽管不放心,可一时也想不出办法,关何犹豫了好一阵终是拿着方子离开。
药铺人多,满屋子都是药草的味道,等了一炷香时间店伙才把包好的几袋药递给他。因记挂奚画,上回在平江城她莫名失踪的情景历历在目,想着便心有余悸,关何连钱也未让找就匆匆走出去。
雨后初晴,阳光正好,街边墙角的位置,之前那几个孩童怀抱着小石子一粒一粒扔在她身上,更有人往地上拾了一把泥甩过去。
奚画脚边围着一堆碎方砖,由于看不见,只是听声音根本不知石头是自何处扔来的。她不安地往后退了一步,恰恰绊着砖块,身形一歪就摔倒在地。
随即便有个激灵的孩子几步跑来从她手里夺了糖葫芦,又一把将她腰间的钱袋抢了过来,眼见关何站在门边,他当即撒腿就跑,一面还回头招呼:“快走快走!那男的来了。”
几个孩童忙叫嚷着,四散开去。
“我说得没错吧!那真是个瞎子!”
“快跑!仔细他追上来了!”
关何气得脸色发白,此时却又不能抽身去追,只得飞快上前,扶了奚画起来,用袖子替她擦沾在面庞上的泥,心疼不已。
“小四……”
闻得他说话,奚画眉头稍稍松开,笑问道,“你回来了?药买到了么?”
“嗯,买到了……”他嘴唇微抖,望着她的神色,禁不住落下泪,“是我不好,不该留下你一个人。”
“我又没事,你自责作甚么?”奚画揉了揉脚踝,自嘲的笑了笑,“……就是有些丢人,想不到自己也沦落到和小孩子抢东西吃。”
关何怒意横生,转身就要走,“我去把他们抓回来!”
“诶!——”奚画忙拽住他,“都是些不大的娃娃,你和他们较什么劲?”
他恼道:“我就瞧不得他们那样欺负你!”
奚画摇摇头,涩然一笑,“要是能吃上饭,谁愿意抢愿意偷啊?算了吧,这世道这么乱,人家万一也没爹没娘呢?不搭理他们就是了。”
提到爹娘,分明感觉到她语气里的变化。关何不忍再说下去,只好抚着她背脊,轻轻道:“好……不搭理他们,我们回去,往后都不出来了。”
奚画抓着他手臂,笑道,“嗯……我脚好像崴到了,你扶着我些。”
回到客栈,时候已经偏晚,过一阵就要用午饭了。
因见奚画头发上也糊了泥,他只好招呼小二送一桶水来让她沐浴。
热汤倒好,关何试了试水温,把换洗的衣裳和胰子摆在容易够到的地方,打点完毕后,方唤她进来,自己则掀了帘子去外面等。
奚画适才那一下的确扭到了脚,刚刚不觉多疼,这会儿倒厉害起来,想着眼下洗澡或许不大方便,可又怕开口给他添麻烦。
这么久了,自己一直在拖他的后腿,总不能连这样的小事也做不好……
思及如此,她一咬牙,手摸着木桶边沿小心走过去。
“小四?”搁着布帘,关何站在外面问道,“还好么?”
“嗯……还好。”奚画脱了衣衫,摸索着跨进木桶,直到热水漫过全身,才松了口气,“我自己可以……你去休息吧。”
关何低低应了一声,“有什么事唤我。”
“好。”
热气腾腾扑面,她将头发放下,掬水仔细洗净上面的污泥。胳膊上几处淤青由于碰到温水,痛意更甚,她索性屏气,整个人埋入水中。
活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遭受这样大的侮辱,从前只觉得自己家境不好,但凡金枝她们说起吃穿之类的事,总会心生自卑。
而今想想,那能算什么?再如何也比她眼有残疾好……
人性果然贪心不足。
有的时候想着没有的,没有的时候又去想曾经有的……
泡到热水也慢慢凉下去,奚画方开始寻巾子擦身。关何将东西都放在手边,她一抬就能碰到,正小心翼翼要从木桶里出来,怎料刚迈步子,脚踝竟传来一股刺痛,她下盘不稳,登时打了滑,重重栽倒在地。
这下可摔得不轻,比之前在药铺门前还要厉害,浑身都疼,连头都有些发晕。
门外听得里头动静如此之大,关何也料想到是她碰在何处,一时顾不得许多,打起帘子就进来。
入目一看,顿然惊愣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