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先生!”
并未料到会有人站在身后,奚画冷不丁手上一抖,指腹勾着那琴弦骤然一弹,她“嘶”地一声倒抽口凉气,正要拿到眼前来瞧,指尖却被人擒住。
她微微一愣,但见宋初撩袍蹲身下来,握着她那食指皱眉看了一阵,俊雅的眉眼近在咫尺,明明平时也瞧得不少,此时却莫名觉得耳根发烫。
还没等奚画抽回手,宋初已轻轻放开,眸子一转看向她,语气带了几分无奈:
“想什么,这么入神?”
奚画心知有错,忙垂头道:“没想什么……”
宋初好笑道:“没想什么,那能一句话把你吓成这样?”
她颇感尴尬,起身就要鞠躬:“对不住对不住,是我适才太不专心了。”
“无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事。”宋初抬手拉住她,仍是含笑,“早说了在我的课上,不必这么恭敬。”
听他此话,奚画也笑了起来:“那也不能没规矩啊。”
因说这音乐曲子要从景中才得领悟,故而宋初上书总喜挑在那望月亭前,旁侧是一池荷花,周遭还有绿树花圃环绕,美不胜收。
奚画偷偷瞄了一眼左右,身边的人不是在观景神游,就是在交头接耳,低声谈话,并未注意此处。
她遂扯了扯宋初衣摆,小声道:
“先生,我问你个事儿。”
“嗯?”看她表情神秘,宋初倒也配合着低下头来。
奚画悄声道:“你可相信鬼神之说么?”
宋初怔了怔,继而颔首一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听他言语里不似敷衍,奚画不禁悦然,又问:“那你知道不知道书院里头闹鬼的事儿?”
“闹鬼?”他闻言便皱起眉来,偏头看她,“你从何处听说的?”
“我不是听说。”奚画当即就摇头,正色道,“我是亲眼看见了!”
宋初眸中顿时透出讶然之色:“你确定不曾看错?”
“当真没有,不只是我,勇谋和五一也看到了。”奚画说得格外认真,却又担心他不信,只试探性问道,“先生会不会以为,是我在胡言乱语?”
听得此话,宋初只微微一笑:“你既说见到了,我自然相信。”
她眼底里瞬间一亮:“你信我?”
对方唇边含笑:“你骗我又能得什么好处,如何不信呢?”
“只是,这信归信。”宋初话锋一变,肃然提醒她,“此事与我说倒还好,他人万万不可。书院中最忌讳这些鬼怪之事,尤其是副院士,切莫张扬传入他耳中去,否则……就是我也保不了你。”
“唔……知,知道了。”奚画缩了缩脖子,怯怯点头。
“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书院里就是真有什么妖魔鬼怪,你不去招惹它,又有何妨?白日不做亏心之事,何苦担心这世上存不存在鬼?”
宋初在她发髻上抚了抚,柔声道:“好了,认真练琴吧。”
“嗯。”
后者刚走不久,隔着不远的金枝便一脸坏笑地贴上来,看得奚画心直发毛。
“作甚么啊……笑成这样?你捡到金子啦?”
“金子我是没捡到。”金枝抿着唇把手指一伸,笑嘻嘻地打趣,“不过宋先生可是又来给某个人开小灶了。”
奚画剜了她一眼:“少瞎说,我那是在问正经事。”
“怎么就瞎说了?宋先生待你这么好,看你这没良心的。”金枝笑得愈发不怀好意,“要说我,你还考什么女官呢,做个宋夫人不是挺好的么?届时连我都还得行礼叫你一声师娘。”
这话一出口,奚画登时炸了毛,啐了一口便骂道:“这什么话你都敢说啊,也不怕烂舌头!”
“我怎么不敢说?”金枝托着腮,挑眉望着她笑,“又没说错不是么?任谁都看得出来宋先生对你不一般啊。”
奚画呸了一声:“谁看出来了?我怎么就没看出来。”
“那是你眼瞎。”
“你才眼瞎呢。”
“啊,宋先生来啦!”
她闻之一愣,回头就摆好姿势要弹琴。
一边儿的金枝笑得合不拢嘴,正听耳边钟声响起来,奚画恨的牙痒痒,挽上袖子就哼道:
“我看我先撕了你这嘴比较好。”
金枝抚掌大笑,站起身来,一面躲一面还不忘挑衅她:
“师娘要打人了。”
“师娘饶了我吧,学生再也不敢拿你说笑了。”
两人打打闹闹,一路沿着荷花池朝有涯轩跑去了。
宋初刚指点着学生调好琴弦,抬起头来往那二人方向看,随即甚是无奈地摇头笑了笑。
用过午饭,时候尚早,奚画闲着没事出门散散步。
正从讲堂行至昨日的龟甲冬青之后,她停了脚,眯着眼睛打量前方的孔子祠。
时近正午,这附近一个人也没有,只那在伙房做工的周二婶子还在打扫落叶,她所在之处恰巧是昨晚那青灯光影消失的地方。
未及多想,奚画就走了过去。
听得脚步声,周二婶抬眼看来,两眉一弯便笑道:“四儿啊,用过饭了么?”
“吃过了。”奚画眼含深意地瞅着周二婶,明知故问道,“二婶在扫地啊。”
“是啊。”周二婶嘴上说话,手里却也没停,“夜里风大,吹了不少叶子下来,一会儿副院士要路过此地,可马虎不得。”
“……二婶近来都有打扫孔子祠么?”
“平时两日打理一次。”周二婶取了簸箕把落叶兜上,“怎么了?突然问这个。”
“我就随便问问。”奚画打着哈哈,“那你……可曾扫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周二婶略一思索后就摇头,“那倒没有。”
话音才落她就想起来:“哦,对了,方才是有清理到……”
奚画忙兴致勃勃地接话:“是什么?”
“是个灯笼。”周二婶回身从大篓子里提了个散架的纸糊灯笼给她看,“你瞧,就落在前头不远,也不知谁夜里丢下的。”
“……”奚画盯着那凄凄惨惨的灯架子默然无语。
这玩意儿好像是她昨晚丢的。
眼见没什么奇怪之处,奚画正想告辞离开,却听周二婶忽的大叫一声,撒手就把灯笼丢在地上。
她倒是被唬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周二婶脸色苍白,指着那灯笼声音发抖:“你、你瞧那上头……有字!”
有字?
她的灯笼上糊的是傲雪腊梅,没写过字啊。
奚画闻言就俯下身去看,把灯笼翻了个面过来,触目的一瞬,寒气便从脚底涌了上来。
只见那残破的纸上被人用朱砂写了个大大的“死”字。
昨日自己提灯出来时,灯上干干净净自然没有这个字,也就是说,这字儿是之后有人写上的?
细思恐极,不寒而栗。
她心惊胆战地后退了一步,周二婶赶紧闭目念佛,匆匆扫了地,连整洁与否也顾不得,拎着扫帚便往回走。
安谧的午后祠堂周围静得可怕,周二婶一走,就只剩下奚画一人了。
平日里只觉得宁静的孔圣人祠堂,如今却是死气沉沉。
她看着心里发毛,不敢久留,转身就要朝学堂里跑,怎想背后不知几时站了个人,回头的刹那间,奚画倏地一下与他大眼瞪小眼。
脑中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已是不受控制地大叫出口。
“啊啊啊——”
梢头一群鸟群扑啦啦四散飞走,落叶纷纷。
耳朵被震得刺疼,关何皱着眉看她,不解道:
“我长得很恐怖吗?”
奚画呆在原地,身形僵直,抚胸喘气儿,好不容易才缓下情绪。
“你……你是人是鬼,走路怎么都没有声音的?!”
后者一脸莫名,觉得这个问题问得极其缺乏水准。
“我若真是鬼,大白天的,也不会站在这儿了。”
奚画睇了他一眼,没好气:“好端端的,你跑来吓我干甚么?”
“我打扫茅厕,路过而已。”关何向其扬了扬自己手里的一干工具,奚画嘴角一抽,飞快撤了一丈距离,捏住鼻子。
上下一瞅,想来他今日是又迟到了,不仅如此,留的七言对子他也是一个字没写。
奚画忍不住摇头叹气:
“早跟你说了冉先生要检查功课的,看罢,又挨罚了。”
“不妨事。”他淡淡道,“横竖这一个月都要打扫的,罚不罚也是一样。”
“……你倒是看得开。”
关何移开视线,瞧了瞧那尊孔子雕像,蓦地岔开话题:“你适才在和周婶说什么?”
一听他提起,奚画神色又变作紧张。
“你来的正好,我昨儿丢的灯笼上,有人给写了字……”
她话音才落,关何就自怀里掏出《论语》的封皮,翻到背面,给她看。
“是不是这个字?”
奚画抬眸,那扉页上赫然一个鲜红欲滴的死字,和灯纸上毫无二致。
“你怎么也有?”
关何叠好收入袖中:“早上翻书时看到的。”
她愣了愣:“你这书没有带回家去么?”
对方摇了摇头,口气有些不解:“我带书回去作甚么?”
极力忍住想鄙视他的心情,奚画咬了咬下唇,寻思道:“定是那人昨晚等我们走后悄悄写上去的。”
闻得这句话,关何忽然一笑:“不认为是鬼了?”
“要是没有这字儿,我决计会认为昨天看见是鬼。”奚画笑了笑,“眼下反而觉得是什么人在欲盖弥彰,装神弄鬼。”
他轻轻颔首道:“那人知道你我模样身份,大约是书院里熟识的。”
“嗯……”奚画眉头微皱,喃喃道,“会是谁呢?”
一阵微风吹面而过,关何抬头往天上看了看:“要不要明晚来瞧个究竟?”
“明、明晚?”她一个寒战打得声音都发颤起来。
对方瞧着她表情,一语道破:“怎么?你害怕?”
“谁谁谁害怕了!”奚画当即挺直了背,中气十足,“我只是担心明晚那人不在,白跑一趟罢了。”
“那你去是不去?”
她想也没想:“去!当然去!”
话刚出口,奚画就后悔了一半,可碍于脸面,又不愿让人看低了,只得强装镇定。
头顶第一道钟声已响,二人遂不多说,从祠堂出来。
拐过回廊,前面却听一人骂道:
“什么鬼火什么青灯,尽是胡说八道!成日里不好好念书,总想这些有的没的!”
莲池旁的小亭子上,副院士韦一平正声色严厉地训着钟勇谋,后者垂着头,表情僵滞。
“可是……副院士,我当真看到了,好几日皆是如此。平白无故的,如何会有鬼火呢?”
韦一平冷哼一声:“古今言鬼神之人何其多,真正见过的又能有几个?这鬼火只怕是夜间流萤,你看走了眼。”
“那光甚亮,流萤怎能与其相提并论,学生几夜都……”
钟勇谋还想解释,且听韦一平劈头盖脸就喝道:
“我说是流萤便是流萤,哪儿来这许多废话?你也不瞧瞧自个儿,上一回秋闱名落孙山,院士发慈悲让你留下接着念书,你还如此不知好歹。再在学堂中妖言惑众,就收拾东西走人罢!”
钟勇谋吓得面如土色,赶紧唯唯诺诺地应了。
奚画和关何相视一眼,咽了口唾沫,小跑着绕边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