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庄小住了两日,到底是人生地不熟,奚画并不敢乱跑,只成日在屋里呆着,偶尔逗逗鸟。
但关何好像很忙,除了吃饭别的时候极少见到他。
后来实在是无聊得很了,她便偷偷溜出门,可还没走多远,却被一个笑容很是促狭的男子领着去找关何。
那是她第一回看见他训练人箭术,动作和言语都甚是严厉,底下一帮人听他呵斥,连大气也不敢出。
怪不得瞧他骑射那般好,让雷先生教他,倒是委屈他了。
刚拉了一弓,关何余光就瞥到一旁双手抱臂满脸堆笑的西江,视线再一偏就瞧到他旁边站着的奚画,他微微皱起眉,放下弓就朝这边走。
“你带她到这儿来作甚么?”
西江两手一摊,耸肩道:“人家在找你呀,我这不是助人为乐么?”说完,却拿手掩在嘴,悄声对他耳语:“特意带姑娘来瞧瞧你的风采,保管叫她对你另眼相看。怎么样?是不是很够兄弟?”
“胡说八道。”关何无奈地摇摇头。
从来都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在心底宁愿她一直记着书院里的那个关何。毕竟,夜北并不是什么好人。
“小四,回去了。”
他刚走上前,奚画已自自然然去牵他的手。
“这就走了?你不忙啦?”
“也没什么好忙的……”低头见她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瞧,关何被看得浑身不自在。
“……作甚么这样看我?”
“没有。”奚画弯眼一笑,“方才见你教人射箭,感觉好奇怪,我好像都不认识了你。”
“……我很奇怪?”他心里不由不安起来,“是太凶了,还是教的不好?”
“那倒没有。就是觉得和平时的你不一样。”她虽是随口一说,并没多想,但关何却不自觉胡思乱想。
果然……
以后还是多留心些。
“可这会儿我也闷得慌。”她挠挠耳根,“咱们几时能回平江啊?”
“嗯……事情也剩的不多了,我们明天一早就启程。”
“那我晚上去收拾行李,这么久没去书院,尚远可想念你了。”说到此处,奚画胸口一痛,扶额就叹道,“我落下这么多功课,也不知回去还补不补得上。”
闻言,关何收了思绪,很是奇怪的看她:“你还要考女官?”
她一时不解:“干嘛不考啊?”
“我是想……”他笑了笑,尽量捡着不尴尬的词儿说,“你若是考上了,届时岂不是就要进宫?”
“……”竟然都忘了答应他成亲的事儿了。奚画颇感内疚地刮刮脸颊,“是、是哦……可我这就不去书院了?好像有点可惜。”
她眼珠子滴溜一转,忽然拍着他肩膀:“不行,我还是要去。我不考你得考啊,我可要好好督促你才是。”
“我?”关何愕然指了指自己。
“那是当然,你不去赴考,往后怎么办?”奚画摇摇头,“难不成你想去经商?看你这头脑也不灵光,还不如考个武状元实在点儿。”
“赚钱的法子这么多,何必非得吊死在科考这一棵树上?”他不以为意。
“哦,你怎么赚?又要重操旧业去杀人啊?”奚画撅撅嘴,“不行不行,我说去考就一定得去!”
说着便拽上他衣袖便火急火燎往前走:“你可有一个月没去书院了,只怕忘得比我还多,眼下就得给你补补。”
“……我想起来庄主方才唤我去一趟。”
“想溜啊?门都没有,什么事要去一趟?不如我也去好了。”
“……”
西江望着垂花门里越行越远的两个人,步子轻轻巧巧一侧,摇头笑叹。
次日清晨,正是昼夜交替的时辰,天还未大亮,暮色稀薄,恍恍惚惚的一片蓝色。
山庄大门前停了一架蓝布幔子的马车,车外瞧着很是普通,里头却一应俱全,连马都是挑的上好的两匹雪驹,此刻正低头甩着蹄子,不时呼哧几下。
因时候尚早,庄内人不多。来送行的也唯有花深里一人,她将包袱交到奚画手上,颇有几分惋惜:
“姑娘这就走了?我还想着找你说说话儿,哪知庄主偏偏这些时日派我出门……”
“你有空来平江找我啊。”奚画接过东西,笑吟吟道,“我倒是不忙,闲得很。”
“真不忙?”花深里神秘兮兮地朝她眨眼睛,“都跟了我们小关,每日还能不忙?”
“……”这话臊得她简直接不下口,只巴巴儿的抱着包袱沉默。幸好天色暗着,也看不清她脸红。
“好了……”
关何轻咳一声,脚步挪了挪挡在她跟前,“我们就先走了,若有什么事,你仍飞鸽传书给我。”
花深里点点头:“成。”
正转身要上车,背后却听到一阵朗笑。
“大早上的,天都没亮,这会子赶着走,还是躲我们不成?”
他回头看去,庄内花台旁,正有几人缓缓行来,那大步流星走在最前的是涉风,尽管脖子上缠了条白纱布,血还隐隐往外渗,他却是不管不理,动作上豪不在意。
“你小子现在有媳妇儿了,也知道避嫌啊?”脚下站定,他胳膊一把环上关何脖颈,然而关何还高他几分,只得把他头压下来,打趣着悄声问。
“听说小丫头这些天都和你住一块,可洞房了没有?”
关何面色微窘:“……没有的事。”担心她听见,不时还得偷偷往身后瞟。
涉风甚感失落:“啧啧,怎么能没有呢?这多好的事儿啊,天时,地利,人和,旁人求都求不来的,你小子真是浪费良辰好景!没得让人家姑娘失望。”
关何涩然一笑,还不知如何言说,奚画望着涉风,手握成全在另一手掌上轻轻一打,恍然道:“你……你不是上次在城里遇到的老大叔吗?”
“咳……”
称呼挺新鲜,涉风松了手,装模作样地摆正姿态。
“小四。”关何垂首小声提醒,“这位是我的长辈。”
“哦……哦。”她忙下意识地捂了捂嘴,随即脆生生唤道,“大哥好。”
“诶!”后者想都没想就厚颜无耻地接受了这个爱称,两眼高兴得快要开出花儿来,“我大夜北十来岁,原说你唤叔叔也是一样,不过……大哥更好,大哥更好。”
他哈哈大笑,自顾品了少顷,才敛容对关何使眼色:
“庄主也来了,你过去看看,怕是他有什么话交代。”
见到花树边佯装赏景散步的叶君生,关何心里一沉,颔首点头:“好。”
头顶闻得鹧鸪在叫,这会子天都没亮,亦不知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他举目在叶丛里张望了好一会,直到听见脚步声方侧过脸。
“庄主。”
关何头埋得很深,抱拳施了一礼。
“嗯。”
叶君生将手头扇子展开,似笑非笑地哼了声:“还真是会挑时候,怎么?怕我挡着不让你走么?”
“属下不敢。”
“你最近胆子大了,我也懒得费口舌。别太把自个儿当回事,庄里上下不少你一个。”
“属下明白。”
他拿扇子摇了摇,忽而“唰”地合拢,只往奚画的方向瞅了一眼。
“我说。”
他轻轻道:
“你就这么信她?”
“她可是知道你的身份,这么千里迢迢找过来,不觉得奇怪么?”叶君生语气淡淡的,眼睑一垂,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你,就不怕这其中有诈?”
关何眸色微变了一瞬,但即刻恢复如初。
“她不会。”
“你知道她多少?”叶君生笑了起来,接着问,“她又知道你多少?这么死心塌地的把什么都交出去,若是到时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别怪庄主我没提醒过你。”
从未考虑过这种事情,关何一时沉默不言。
“去吧。”
叶君生也懒得再说话,“我回去补个觉,年纪大了,折腾一会子就觉得累。”
他仍是垂首而立,轻轻应了个是。
走回马车前,天边已吐出鱼肚白,关何偏过头,奚画正笑着在同花深里说话,心中莫名的安宁。
“小四,上车吧。”
“好。”
就着关何的手踏上车沿,她还没忘朝花深里道别。
“路上小心点啊。”后者对她招手,“小关若是欺负你,记得告诉我,我保证叫他好看!”
周遭一群人都笑了。
关何起身上车,手肘将帘子一打,不自觉回眸看了一眼山庄。
——“你就这么信她?”
他做了七八年的杀手,从来没信过谁。
可一辈子若是不信点什么,似乎也太薄凉了些。
如是一想,内心稍宽,关何将身子一低走进马车。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要好走,加上这明月山庄的马匹自是比商队的马快上许多,才行了一日半,已到了江宁府。
眼下正遇上雨水多,每天只得闷在马车之中,好在奚画健谈,一路上倒也不觉无趣,只想着能快些回家。
这日,奚画莫名提到关何走后发觉自己被什么人盯着,却让他想起一事来,便把许久前在山庄收到的那张神秘字条之事告诉她。
“你说有人拿我威胁你?”
“嗯。”他点头,“当时正好平江发生采花贼一案,起初我以为是同一人,后来擒住江明后才明白原来不是。”
奚画不解:“你怎知道不是了?”
“我调查过,江明此人没什么背景,武功也平平无奇,山庄之外一向有人把守,且以他的资质是解不开五行八卦阵的。”说到这里,关何拧起眉,“那人究竟会是谁呢?”
听他这么一提,奚画也无端害怕起来:“难不成是你的仇家?”
“不可能,我在江湖上没有仇家。”他口气甚是肯定,“山庄行事素来隐秘,即便是有人被生擒,庄主也会让其身上蛊毒立刻发作。就算知道夜北其人,也决计不知其行踪。”
“那就奇怪了。”奚画缩在软椅上,托腮思忖,“按理说,与你有交集的,只是山庄和书院……可是书院的人,除了我谁会晓得你是夜北?……何况那时候,连我也还没弄清啊。”
“是啊。”
他亦是深深沉吟:“若是我在书院身份已然暴露……”
那可就糟糕了。
马车行了三日,直到第四日傍晚,方抵达平江城,车夫是在城门口放他俩下去的,大约是不便进城,匆匆和关何道了一声就扭头走了。
从城门到朱雀街还有些距离,正好坐了这么久的马车,也该走路活动活动。
很少离家这般久远,而今回来,奚画自是十分开心,瞧着谁都觉得亲切。一去十多天,罗青想是早在家中了,也不晓得她看了自己留的信没看。
奚画脚步轻快,只想着快些回家,不多时遥遥看到自家院子里亮了等,她抚掌就笑:
“我娘肯定在家了!你跟我回去,眼下指不定还能蹭一顿饭。”
关何含笑点头,还未开口,恰在此时,前面忽听到阵阵脚步声,急促往这边而跑。
刚入夜的街上,两旁的灯尚未点起,四下里暗蓝暗蓝的,他一抬头,街前一串提着灯笼的队伍在向此地移动。
耳边隐隐捕捉到兵器摩擦的声音,借着灯光,似乎看到来者一身黑蓝相间的服饰。
是捕快!
“在前面,看到人了!”
关何脚步一滞,心中猛然一紧。
庄主的话一瞬间劈在脑海。
——“你,就不怕这其中有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