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花镜前,幽兰木然而坐。
宁儿在她身后帮她将散乱发髻上的一只鸳鸯步摇拔下来,还没等她搁到妆台,便被幽兰一手抢去,然后紧紧握住。
我于她身侧不远处看着她,看着她脸上的神情由开始的绝望到此刻的茫然。她的心境有了细微的改变,然而是否完全打消了轻生的念头还难以预料。
打开她乱掉的发髻,宁儿先用干的毛巾将她被湖水打湿的长发吸干,然后拿起一把木梳替她细细梳顺。
宁儿抬眸看幽兰一眼,语气略带了几分戏虐道:“反正你也是一心要去寻死的人,此刻我帮你打扮漂亮些。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说说你那负心人是如何的负心。”
我正在拨弄窗台边一盆鸢尾花,听得宁儿这没轻没重的话,手不禁滞了一下。看向幽兰时,她却是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我承认我没有爱过一个男子,你是已经爱过了,正因为你已经爱过,所以我才在你赴死前想要你告诉我这世间的男人有多负心,他们在最早,又是如何花言巧语来骗得女人的一颗心?这样,我日后若是遇到那个想要和我相好的男子,我便有防备。而你亦在生前做了一件好事,也算是功德无量,说不定来生托生一个好人家,求得一段好姻缘。”宁儿语气不疾不徐,不咸不淡,手中却早将幽兰那散乱的青丝梳顺了。
我着实没想到宁儿会毫无顾忌地说出这些,但见幽兰并未有很大的情绪波动,便也安心下来。
我轻轻地拨弄着眼前的鸢尾花,静待幽兰到底是否肯说出心中的痛楚。但是她只是沉默,并未开口。宁儿看向我时,眸中掠过失望。
“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要经历种种,佛说,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我轻声而道,意在劝解她。
“人死万事空。”幽兰忽然开了口,声音飘渺的像不在人间。
“人死确实是万事空......”我沉吟着,并未急着再劝,再说那些大道理。
“姑娘也认同?”幽兰有些意外,并未料到我会赞同她这样的说话。
“何止人死万事空,其实世间万事万物本来就是空。没想到,幽兰能解悟到这些?”我笑笑,看着宁儿在为她绾发髻,便摘下那开得正好的鸢尾花走到幽兰身边,替她别在了发髻旁。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迷茫地问:“什么是解悟。”
其实我亦迷茫,但无法对她漠视生命的行为视而不见。想了想,便道:“解悟和证悟皆是佛家语,在二者前,还有开悟一说。闻所未闻,乃是开悟,心开意解,觉而有知,便是解悟。认识之后,你要怎么去做,便是体悟。了解了怎么去做,然后付诸行动,这便是证悟。”见幽兰有思索之状,我便又接下去道:“若你只是见闻觉知,再一死了之,你现在便只是解悟。唉,真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啊,你若能达到证悟,前面何尝会缺少柳暗花明呢?”
“柳暗花明,只怕也是妄想吧?”幽兰的眸中依旧有着浓浓的失望,但已经愿意说话了,而且越说越多。也许每个人都需要倾诉,需要释放压抑于内心的诸多情绪。顿了顿,她接着道:“还记得初相识是一个熏风轻拂的日子,他朝我走来,衣袂翩然,眉梢眼角都是温暖的笑意。我亦记得秋月如霜的夜晚,他吹着笛子,我在月下起舞,他眸子的光芒盖过了璀璨的繁星。只是,这一切都不会再有了。”
“清楚地知道以前的诸般此后不会再有,而回首再回首除了重温当时的甜蜜得到一点点虚幻的慰藉,又何尝不是再经历一番情变的锥心之痛。后来静好比起前面的短暂欢愉更为重要,人生短短数十载比起浩瀚的时光何其短暂?其实,所有过往都会如花朵般凋零。有时候会觉得,世间唯一能永恒的是时光,其实未必如此,也许有一天,连时光也消失了。”我的手指停在她的肩头,从镜中看着她的容颜:“相看两不厌,只是暂时的,久了,也会厌倦。想想,永恒其实也很可怖的。还不如顺其自然,变的由他变,如花开花落复花落花开,也许是绝望之后的希望。”
幽兰没有答话,只是举起手,看着手中的那支鸳鸯步摇凝神。
“需要把这支鸳鸯步摇戴上吗?”宁儿的语气缓如流水,字字句句滑过各人的心头。
其实,我和宁儿能从幽兰对这鸳鸯步摇的痴望中窥得几分隐情,这只怕是她和孟西楼的信物吧?
但我和宁儿不问,若她不说的话。
幽兰一开口还真印证了我们的猜测,她低低叹息了一声:“郎情已变,妾意何堪?赠我鸳鸯步摇,意在不离不弃,只是如今信物纵在,盟约早就灰飞烟灭。既然如此,何必戴它?”说着,她伸手便将那鸳鸯步摇一折两段掷于地上。“钗断情断,从此,我和孟西楼只是路人!”
那鸳鸯步摇本是纯银制成的,如今被略懂武功的幽兰一分为二再丢于地上,一时谁也没说得出话来。唯有那步摇发出的微薄寒光好似刀刃,无情地将人心割裂,也将前尘过往割断。
“爱去如流水,一切,不可挽。”我有些戚戚,声音很轻。
幽兰没有再寻死,她在花塚住下,言语不多,更多的时候是坐在石阶上仰望天幕。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没有人去问。
情窦初开的女子的一颗心总是如花蕾一般柔软,在多情春风的吹拂下,便会绽放得美丽。一旦女子遭遇情变,也无可避免的受伤,如花心事最终枯萎湮灭,只留下满心伤痕。
但我相信,一切都会过去,她需要的,只是多一点时间来淡忘、放下。
花塚岁月如东流之水,缓缓而逝。夏日天气晴好,几树枇杷更是熏黄养眼。看那枇杷的颜色,不用尝,就知道好吃。
宁儿便采了一些熟透的枇杷洗干净,然后拉着我和幽兰在石阶上坐下,三人准备共食枇杷。
我随便拈起一颗枇杷将外皮剥了,轻咬了一口,滋味甜里透着一丝酸味。我一直喜欢吃酸甜的蔬果,笑着对幽兰道:“你也吃。”
幽兰默默地点了点头,拣起一颗,看了好久,却并未吃。
“怎么不吃?”宁儿奇怪的问她,要知道,这枇杷也是宁儿的最爱。每年枇杷成熟的时候,宁儿都是和我抢着吃的。此刻幽兰看着宁儿最爱的蔬果迟疑着不肯,于是,这不得不让我大感疑惑。
幽兰发出一声为不可闻的叹息,启唇,缓缓道出一些隐情。
在幽兰七岁那年的端午节,母亲带她在人流如织的大街上走失。当时幽兰母亲说要给她去街对面买枇杷吃,让她站在原地莫动。可是,幽兰等到了天黑,也不见母亲的身影。因此,小小的幽兰成了有家难归的小乞丐。在幽兰十二岁那年,一个衣袂翩翩的成熟男子走进了她的生命,因着他的出现,从而也结束了幽兰的乞丐生涯。那是孟西楼,是天香戏班的班主。幽兰渐渐长大,出落得风流标致,袅娜的身段配上她清婉的嗓音,立即成为天香戏班的顶梁柱。孟西楼将自己所写的词配上自己所谱的曲让幽兰吟唱,天香戏班的声名越来越响。与此同时,孟西楼以自己的才情和多情俘获了幽兰的身心。也许,风流是历来才子的本性,万花丛中过,有几个才子能片叶不沾身?孟西楼不能,因为,他较之风流更为风流。
我的嘴里还萦绕着琵琶的酸甜,丝丝缕缕绵绵不绝。我想,枇杷之味于幽兰来说,或许不是可口的酸甜,而是化不去的酸涩。
“你后来难道就没想到过去寻找你的亲人吗?”我同情幽兰的遭遇,但我想,七岁时走失的幽兰对亲人,对家,是有着印象的。当时她或许没有能力去找自己的家,长大之后的她是可以试着一寻的。
幽兰轻轻咬了一口剥去皮的枇杷,看了我一眼,低垂了眼眸,沉默了良久。
“你从来不想家吗?”宁儿和我同是无亲人可找的无家可寻的人,对于幽兰在日后不找寻家人的行为有着不理解。
“我出生在极其穷苦的家里,家徒四壁,一日只得吃一餐,一餐就是一碗稀粥,这一碗稀粥里,也许你很难想象,只看得见几粒白米饭。我的大姐在三岁时和母亲在大街上走失,我的二姐在五岁时和母亲在大街上走失,我的三姐在四岁时和母亲在大街上走失。或者,轮到我在七岁时在街上同母亲走失已经是老天对我极大的眷顾。毕竟,我较之我的姐姐,在母亲身边更多了些时光。我情愿当这是命中注定或者天意。我从来不愿意,不愿意当这是我的母亲有心遗弃我!”说这些时,幽兰的眸中流露出些许不易察觉的怨色,连带她拈枇杷的手指都是颤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