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我们未来的中国,“纸板人”少一些,再少一些;“立体人”多一些,再多一些。我愿“纸板人”的特征不成为不良的基因传给他们的下一代。我愿“立体人”的特征在他们的下一代身上,有良好的基因体现。
1.地质局长和一顶帐篷
十五六年前,我曾改写过一部上下两集的电视剧本《荒原》,内容反映两名年轻的地质工作者艰苦的野外工作——它由中央电视台影视部直接组稿,形成初稿以后,请我再给“影视化”一下。导演叫黄群学,我的一位后来在广告拍摄业很有成就的朋友。而女主角,则是当年因主演了电视连续剧《外来妹》而深受电视观众喜爱的陈小艺。
《荒原》是在甘肃省境内拍摄的。
剧名既然叫《荒原》,所选当然是很荒凉的外景地。它的拍摄,受到了从地质部到甘肃省地质局的热情支持。
地质局长专程从某驻扎野外的地质队赶回兰州接见了摄制组的主创人员,亲切地对他们说——你们就把地质局当成自己的家吧!遇到什么困难,只管开口。地质局能直接帮助你们解决的,我们义不容辞。不能直接帮助你们解决的,我们一定替你们尽力协调,争取顺利和方便。
这一位地质局的局长,给摄制组的主创人员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导演黄群学在长途电话里向我大谈对他们的好印象,而我忍不住问:“简短点儿,概括一下,那局长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导演说:“真诚。一个真诚的人!特别注意细节的人。”
我在电话这一端笑了,说你的话像剧本台词啊!一个人真诚不真诚,不能仅凭初步印象得出结论;一个人是否特别注意细节,那也要由具体的例子来证明。
导演在电话那一端说:他们将需要向地质局租借的东西列了一份清单。那位局长当着他们的面让秘书立刻找出来,亲自过目。清单上所列的东西中,包括一台发报机、一套野外饮具、几身地质工作服、一盏马灯、地质劳动工具和一顶帐篷等。
局长边看边说:“这些东西,都是我们地质局有的,完全可以无偿提供给同志们。省下点儿钱用在保证艺术质量方面,不是更好吗?为什么只列了一盏马灯呢?玻璃罩子的东西,一不小心就容易碰坏。一旦坏了,那不就得派人驱车赶回兰州再取一盏吗?耽误时间,分散精力,浪费汽油,还会影响你们的拍摄情绪,是不是呢,同志们?有备无患,我们为你们提供两盏马灯吧,再为你们无偿提供柴油。你们只不过是拍电影,不是真正的野外驻扎,无须多少柴油燃料,对吧?至于发报机,就不必借用一台真正能用的了吧?我们为你们提供一台报废的行不行?反正你们也不是真的用来发报,是吧同志们?能用的万一搞得不能用了,不是就造成不必要的损失了吗?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份了,西部地区的野外很寒冷了。你们还要在野外的夜间拍摄,一顶单帐篷不行。帐篷也可以无偿借给你们,但应该改为一顶棉帐篷。你们在野外拍摄时冷了,可以在棉帐篷里暖和暖和嘛……”
于是那位地质局的局长,亲自动笔,将他认为应该无偿提供的东西,都一概批为无偿提供了。
一位在场的处长低声对局长说:后勤仓库里只剩一顶帐篷了,而且是崭新的,还没用过的——那样子,分明是有点儿舍不得。
局长沉吟片刻,以决定的口吻说:“崭新的帐篷那也要有人来开始用它,就让摄制组的同志们成为开始用它的人们吧!”
听了导演在电话那一端告诉的情况,我对甘肃省地质局的局长,也顿时心生出一片感激了。
之后,在整个野外拍摄过程中,那一顶由地质局长特批的崭新的棉帐篷,在西部地区的野外,确确实实起到了为摄制组遮挡寒冷保障温暖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但也正是因为那一顶崭新的棉帐篷,导演黄群学受到了甘肃省地质局长的批评。而我,是间接受教育的人——剧中有一段很重要的情节,就是帐篷失火了,在夜里被烧成了一堆灰烬。制片人员的拍摄计划表考虑得很合理,安排那一场戏在最后一天夜里拍摄。拍毕,全组当夜返回兰州。
拍摄顺利,导演兴奋,全组愉快。
导演忍不住给局长拨通了电话,预报讯息。
不料局长一听就急了,在电话里断然地说:“那一顶帐篷绝对不允许烧掉!我想一定还有另外的办法可以避免一顶只不过才用了半个多月的帐篷被一把火烧掉。”
导演说那是根本没有别的办法可想的事。因为帐篷失火那一场戏,如果不拍,全剧在情节上就没法成立了。导演还说:“我们已经预留了一笔资金,足够补偿地质局一顶棉帐篷的损失。”局长却说:“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另外的办法究竟想过没想过的问题。”最后,局长紧急约见导演。导演赶回兰州前,又与在北京的我通了一次电话,发愁地说:
“如果就是不允许烧帐篷,那可怎么办?那可怎么办?”我说:“我也没办法啊!那么现在你对他这个人有何感想了呀?”导演说:“难以理解。说不定我此一去,就会因一顶帐篷和他闹僵了。反正帐篷是必须烧的,这一点我是没法不坚持到底的。”然而导演并没有和局长闹僵,他反而又一次被局长感动了。局长对导演的态度依然真诚又亲切。在局长简陋的办公室里,局长说出了如下一番话:“我相信你们已经预留了一笔资金,足够补偿地质局的一顶新帐篷被一把火烧掉的损失。此前我没看过剧本,替剧组预先考虑得不周到,使你们的拍摄遇到难题了,我向你们道歉。但是和你通话以后,我将剧本读了一遍。烧帐篷的情节不是发生在夜晚吗?既然是在夜晚,那么烧掉的究竟是一顶什么样的帐篷,其实从电视里是看不出来的。为什么不可以用一顶旧帐篷代替一顶新帐篷呢?”
导演嘟哝:“看不出来是看不出来,用一顶旧帐篷代替一顶新帐篷当然可以。但,临时上哪儿去找到一顶烧了也不至于令您心疼的旧帐篷呢?找到它需要多少天呢?我们剧组不能在野外干等着啊!……”
局长说:“放下你们的剧本,我就开始亲自打电话联系。现在,一顶一把火烧了也不至于让人心疼的帐篷已经找到了,就在离你们的外景地不远的一支地质队的仓库里。我嘱咐他们:将破了的地方尽快修补好,及时给你们摄制组送过去,保证不会耽误你们拍摄今天夜里的戏……”
这是导演没有料到的,他怔怔地望着地质局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局长又说出一番话是——我们地质工作者的职业性质决定了我们不是物质产品的直接生产者。我们在野外工作时,所用一切东西,无一不是别人们生产出来的。他们保障了我们从事野外工作的必备条件,直接改善了我们所经常面临的艰苦环境,这就使我们对于一切物质产品养成了特别珍惜的习惯。你们也可以想象,在野外,有时一根火柴、一节电池、一双鞋垫都是宝贵的。何况,我们是身在西部的地质工作者,西部的老百姓,太穷、太苦了啊!你们若烧掉一顶好端端的帐篷,跟直接烧钱有什么两样呢?那笔钱,等于是一户贫穷的西部人家一年的生活费还绰绰有余。这一笔钱由你们节省下来了,不是可以在别一方面的社会经济活动中,起到更有意义和价值的作用吗?我们中国目前还是一个经济欠发达的国家。我们中国人应该长期树立这样的一种意识——物质之物一旦成为了生产品,那就一定要物尽其用。不要轻易一把火把它烧掉了。而我们中国人做事情,尤其是做文化之事的时候,能省一笔钱那就一定要省一笔钱。中国的文化之事,理应启示我们中国人——对于中国,物质的浪费现象那无疑是罪过的……
当导演后来在电话里将地质局长的话复述给我听时,远在北京的我,握着话筒,心生出种种的感慨。
感慨之一那就是——中国委实需要一大批像那一位地质局长一样的人民公仆。
2.做立体的中国人
一
二十几年前,倘有人问我——在中国,对文学以及与之紧密相关的姊妹艺术的恰如其分的鉴赏群体在哪里?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在大学。
十几年前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这一结论。尽管那时我被邀到大学里去讲座,受欢迎的程度和二十几年前并无区别,然而我与学子们的对话内容却很是不同了——二十几年前学子们问我的是文学本身,进言之是作品本身的问题。我能感觉到他们对于作品本身的兴趣远大于对作者本身,而这是文学的幸运,也是中文教学的幸运;十几年前他们开始问我文坛的事情——比如文坛上的相互攻讦、辱骂,各种各样的官司,飞短流长以及隐私和绯闻。广泛散布这些是某些媒体的拿手好戏。我与他们能就具体作品交流的话题已然很少。出版业和传媒帮衬着的并往往有作者亲自加盟的炒作在大学里颇获成功。某些学子们读了的,往往便是那些,而我们都清楚,那些并不见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现在,倘有人像我十几年前那么认为,虽然我不会与之争辩什么,但我却清楚地知道那不是真相。或反过来说,对文学以及与之紧密相关的姊妹艺术的恰如其分的鉴赏群体,它未必仍在大学里。
那么,它在哪儿呢?
对文学以及与之紧密相关的姊妹艺术的恰如其分的鉴赏群体,它当然依旧存在着。正如在世界任何国家一样,在二十一世纪初,它不在任何一个相对确定的地方。它自身也是没法呈现于任何人前的。它分散在千人万人中。它的数量已大大地缩小,如使它的分散变成聚拢,乃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它是确乎存在的。而且,也许更加的纯粹了。
他们可能是这样一些人——受过高等教育,同时,在社会这一个大熔炉里,受到过人生的冶炼。文化的起码素养加上对人生、对时代的准确悟性,使他们较能够恰如其分地对文学、电影、电视剧、话剧乃至一首歌曲、一幅画或一幅摄影作品,得出确是自己的,非是人云亦云的,非是盲目从众的,又基本符合实际的结论。
当然,他们也可能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根本没迈入过大学的门槛。那么,他们的鉴赏能力,则几乎便证明着人在文艺方面的自修能力和天赋能力了。
人在文艺方面的鉴赏能力,检验着人的综合能力。
卡特竞选美国总统获胜的当晚,卡特夫人随夫上台演讲。由于激动,她高跟鞋的后跟扭断了,卡特夫人扑倒在台上。斯时除了中国等少数几个国家(当年我们的电视机还未普及) ,全世界约十几亿人都在观看那一实况。
卡特夫人站起后,从容走至麦克风前说:“先生们,女士们,我是为你们的竞选热忱而倾倒的。”
能在那时说出那样一句话的女性,肯定是一位具有较高的文艺鉴赏能力的女性。
迄今为止,法国历史上唯一的一位海军女中将,当年曾是文学硕士。对于法国海军和对于那一位女中将,文学鉴赏能力高也肯定非属偶然。
丘吉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历史作用是举世公认的,他后来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细想想,这二者之间的关系是深刻的。
是的,我固执地认为,对文艺的鉴赏能力,不仅仅是兴趣有无的问题。这一点在每一个人的人生中所能说明的,肯定比“兴趣”二字大得多。它不仅决定人在自己的社会位置和领域做到了什么地步,而且,决定人是怎样做的。
二
前不久我所在大学的同学们举办了一次“歌唱比赛”——二十七名学生唱了二十七首歌,只有一名才入学的女生唱了一首民歌,其他二十六名学生唱的皆是流行歌曲。而且,无一例外的是——我为你心口疼你为我伤心那一类。
我对流行歌曲其实早已抛弃偏见。我想指出的仅仅是——这一校园现象告诉了我们什么?
告诉我们——一代新人原来是在多么单一而又单薄的文化背景之下成长的。他们从小学到中学,在那一文化背景之下“自然”成长,也许从来不觉得缺乏什么。他们以相当高的考分进入大学,似乎依然仅仅亲和于那一文化背景。但,他们身上真的并不缺乏什么吗?欲使他们明白缺失的究竟是什么,已然非是易事。甚而,也许会使我这样的人令他们嫌恶吧?
到目前为止,我的学生们对我是尊敬而又真诚的。他们正开始珍惜我和他们的关系。这是我的欣慰。
三
大学里汉字书写得好的学生竟那么的少。这一普遍现象令我愕异。
在我的选修生中,汉字书写得好的男生多于女生。
从农村出来的学生,反而汉字都书写得比较好。他们中有人写得一手秀丽的字。这是耐人寻味的。
我的同事告诉我——他甚至极为郑重地要求他的研究生在电脑打印的毕业论文上,必须将亲笔签名写得像点儿样子。
我特别喜欢我班里的男生——他们能写出在我看来相当好的诗、散文、小品文,等等。
近十年来,我对大学的考察结果是——理科大学的学生对于文学的兴趣反而比较有真性情。因为他们跨出校门的择业方向是相对明确的,所以他们丰富自身的愿望也显得由衷;师范类大学的学生对文学的兴趣亦然,因为他们毕业后大多数是要做教师的。他们不用别人告诉自己也明白——将来往讲台上一站,知识储备究竟丰厚还是单薄,几堂课讲下来便在学生那儿见分晓了;对文学的兴趣特别勉强,甚而觉得成为中文系学子简直是沮丧之事的学生,反而恰恰在中文系学生中为数不少。
又,这么觉得的女生多于男生。
热爱文学的男生在中文系学生中仍大有人在。
但在女生中,往多了说,十之一二而已。是的,往多了说,十之八九,“身在曹营心在汉”,学的是中文,爱的是英文。倘大学里允许自由调系,我不知中文系面临的是怎样的一种局面。倘没有考试的硬性前提,我不知他们有人还进入不进入中文课堂。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