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谈谈我对中国人的另一份“户口”的看法。
倘谁的档案中,被以组织(比如团支部、团委、党支部、党委)的名义,或单位或单位领导个人的名义塞入一份材料,对谁一贯的或某一时期的工作表现、生活作风、道德品质以及政治言行等方面作歪曲的,甚而带有恶意的某种所谓“结论”,更甚而编造了情节,而其人始终蒙在鼓里,全然不知……
倘此类事发生在从前,即“****”结束以前,恐怕是没有哪一个中国人会觉得惊讶的。我们从前的中国人,对这种现象已是见怪不怪。从前中国人档案里的种种材料,因为代表着组织、单位或领导,其真实性简直是不容产生丝毫怀疑的。一言以蔽之,不真实也真实。“****”中对许多人搞“逼供信”,每以档案中的材料为证据……
复旦大学有一位老师,“****”前所开几次会上,“有幸”与某人同室,某怕鬼,却又爱听鬼故事。偏那位老师擅讲鬼故事。在央求下,讲了几则给某听。“****”中就成了审查对象。审得他稀里糊涂。因为某人已是大领导。后来终于明白,档案中多了一份材料,上写着“对领导怀有不良心理”。“领导”怕鬼,还讲鬼故事给领导听,当然是“怀有不良心理”了。再后来经暗示方恍然大悟,于是从实招来,结果因而被定为“坏人”。再再后来被下放农村改造,贫下中农以为他贯耍流氓,一点儿好颜色也没给过他……
我们原童影厂的一位老大姐,年轻时档案里被塞入半页纸,其上仅一行字——“常与华侨出双入对,勾勾搭搭。”
就那么半页纸,就那么一行字,无章,无署名,无日期。然而起着对她的认识作用。看过她档案的领导皆以为她“作风不正派”。后来人们才搞清楚,其实她仅“经常”与一位华侨“出双入对”,而且那华侨也是女性,而且是她母亲……
电影界的一位老同志去世,我为其写小传,接触到其档案(已故之人的档案就不那么保密了) ,内中一封信使我大为奇怪——那不过是她年轻时写给她亲兄的一封亲情信,纸页已变黄脆。只因其兄当年是香港商人,那信竟成了“政治嫌疑”的证据入了她的档案……
但,倘诸如此类的事发生在“****”后呢?暴露于今天呢?
人们也许就不太相信了。
然而这是真的,并且就发生在我身上。
有一份材料于一九九〇年四月被塞入我的档案十二年之久,我在不久前因工作调动才得知。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打印着“本人完全认可”。不但“认可”,还“完全”。而十二年间,从无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之下向我核实过。其上打印着我的名字,代表我的签字。也打印着当时童影厂厂长的名字,代表领导签字。而那位厂长和我一样,十二年来全然不知此事。并且盖着单位的章。但除一位当年主管人事的副厂长已故,一切任过童影厂厂级领导的人皆全然不知。现已查明,是一份冒用单位名义及厂长名义的材料,是一份严重违背人事纪律和原则的材料。甚而,可以认为是一件违法的事。
这一份材料怎样的不实事求是,有着什么歪曲之处,什么无中生有之处,也就不必细说了。仅说一点——我的做人原则,我自幼所受的家庭教诲,我成长的文化背景,决定了我在某些时候,是一定会采取担当责任的态度和做法的。何况,我当时在厂里的职务角色也决定了,我不能眼见群众陷于互相揭发的局面。由我担当,比之无人担当,无论当时或现在看来,非是不良企图。然而那材料却连这一点也干脆歪曲了……
不必说此事使我当年的所有厂级领导们多么震惊,多么生气……
不必说显然的,当年领导班子内部的一些矛盾,怎样成了导致那样一份材料被制造为一种“事实”的诸因素……
不必说此后某些事体现在我身上我曾也觉困惑……
倒是想说,我也给不少人做过所谓“政治结论”,且至今都在他们的档案里。那就是“****”时期,我下乡前,以班级“勤务员”资格,与军宣队一道,给我全班五十几名同学做过“****”表现之鉴定。算我两名学生,一名军宣队员,还有一位是校“革委会”成员的老师。那样的一份鉴定,对我的全班同学们后来十年的人生道路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我没有利用我当时的“特权”挟私以报。恰恰几名曾欺负过我的同学,将可能因某些莫须有的言行被列入政治另册。我为了避免这样的结果,在他们到外地打小工的时候,替他们多方取证,使他们未被列入另册……
正是由于我那样做,老师和军宣队,才在我的档案中写下了“责人宽,克己严”一条。
由此我感想到,在将来,我们目前的档案制度,是要改变改变为好的。起码,谁自己的档案里记载了些什么,在什么情况之下由谁们记载的,谁自己应是有权一清二楚的。并且,有权想什么时候看一下就看一下,想提出质疑就可以提出质疑,可以要求重新调查了解。当然,如果某人被列为对国家安全构成危险的分子,另当别论。
为什么现在就不能改变改变呢?
因为现在,我年龄以上的许许多多中国人的档案中,古古怪怪的记载仍在其中,而自己们仍不知。不知倒也好。果而都知道了,该怎么想,怎么说呢?历史的痕迹,莫如就那样保持原状。
七十年代以后出生的中国人,档案则要简明得多了。古古怪怪的记载,大抵是没有了。即或有什么污点,本人也是一清二楚的。因为本人要过目,要亲笔签名。
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在近十几年,实属个别现象。
我希望那么一天早一些到来——一切的中国人,看自己的档案,随时了解自己的档案之中记载了些什么,能像到图书馆去借一本工具书一样,成为一种最一般的权利。
而这一天的到来,肯定标志着中国的进步又达到了更高的层面……
9.医生的位置
据说,进行过这样的民意测验——“你最尊敬的十种人。”并要求以职业排列。
我不以职业来作为什么可尊敬或不可尊敬的原则。道理是那么明白,可敬的人不都包括在可敬的职业中。从事可敬的职业的人中,也有不可敬甚至可恶的人。如果将“尊敬”改为“重要”,我想我会排列如下:
一农民、二政治家、三科学家、四医生、五教育工作者……
医生这一职业的社会位置,现在是越来越突出了。无论在中国或外国。你可以从第四位往前移它,不但移到科学家前边去,甚至直接移到政治家前边去,政治家也保准没什么不满情绪。因为人活着,第一要有饭吃。第二千万别生病。尤其别生危害生命的病,比如癌。而现在,不但生病的人多了,似乎得癌的也多了。一旦得了癌,似乎神医也束手无策了。但还是有区别的。比如发现得早或晚,医治得及时或不及时,手术的效果……好医生好医院保你多活许多年。否则,三个月半年,你就见上帝了。
有一种社会现象是如今“社团”多了。也就是“校友会”、“战友会”、这个“会”那个“会”的。反正只要一些人由于某种缘分在一起待过,都赶紧地联络感情。赶紧地抱成个团儿。起码是一些人中的这几个和那几个。这一些和那一些。不论一次旅游活动或一期什么学习班。仿佛比玩和学习还重要的更大收获,是又认识了一些人。当然,人认识人是一门学问。有人愿意结识有共同语言的。有人愿意结识有用的。而有用的,似乎没有共同语言,也有那么点儿共同语言了。
另一种社会现象是,在任何“社团”中,或在任何一些人形成的圈子中,医生大抵是不可或缺的人。医生这一职业,渗透性极强,从下里巴人,到达官显贵,都被视为愿意结识的人。身为医生们的人,自己可能很失落,很不愿交际。但不会因此而减少别人认识他们的渴望。
试问,哪一位局长或职位相当于局长的人,不认识一位或几位主治医生?哪一位首长,不认识一位或几位内科或外科专家?而普通百姓,只要有幸结识了一位护士、挂号员、门诊医生,如果对方也同样表示出乐于和自己交往的诚意,谁都会有种喜不自胜的感觉啊!是不是呢?那则意味着,你一旦生了病,医院对你不是那么望而却步的地方了。你也许可以“走后门儿”挂上急诊号,医生询问你病情时,也许预先受到叮嘱,会细致点儿,不至于三五分钟便将你打发了。还可以开点儿好药、新药、特效药。
如果,一个社交圈子里,居然没有医生,那算是一个圈子么?那样的圈子,算是一个结构完整的圈子么?
谁的电话簿上,不是将护士或医生或仅仅是在医院工作的人,记在最明显的位置呢?
而这一种关系,有时简直意味着是一笔“财富”,非至亲至交的人,非大动了同情心、怜悯心、恻隐心、慈悲心的时候,一般人是不肯轻易将这一种关系转赐他人的。
中国人与医生的关系,是人际关系中的至尚关系。普遍的人们,未见得非巴结着去结识一位局长或部长。但对医生,则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中国人与医生的关系,对于有幸有这种关系的人,简直又意味着是极其有价值的“专利”。
中国目前的中国式的“社团”现象,从本质上去分析,乃是对激变着的时代的忧患。而医生在一切人际的结合中,都是受欢迎的,实在是说明了两点——第一,中国人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加珍爱自己的生命了。这也同时说明社会进步了。正如反过来——对自己生命的无所谓说明人对社会的责任感降低到了极端。第二,看病在中国依然是“老大难”问题。尽管不断改善,但依然有苦衷。尤其对普通百姓们是这样。
当时代发展的利益还不能平等地具体到一切人身上的时候,当时代发展的负面强烈地困扰某些人的时候,人便企图同时代保持某种距离。于是人与社会的中介关系便产生。中国式的“社团”是中国人和中国目前时代的“扬长避短”的选择。既是被动的,亦是主动的。普遍的中国人,希望通过它的产生,感受社会发展的利益,削弱社会发展的负面的困扰。并且,希望它是“小而全”的。希望三十六行七十二业都囊括其中。那么换煤气、孩子入托、转学、生病、住院、往火葬场送葬,似乎一切都有了受“关照”的可能了。我常想,一位主治医生,一位外科或内科以及其他医科专家,在一切人际圈子中,其特殊地位大概不啻是一位“教父”吧?
于是医生这一社会职业,便具有了双重服务的性质。一方面要服务于广泛的人。另一方面要服务于某一社会层面,或曰人际圈内的人。这是由不得他们自己的。
目前许多大医院都实行了专家挂牌门诊。这是极大的好事。这就使平民百姓,也有相应的机会,请专家们诊一次病或动一次手术了!
这对高级医师和医科专家们,也同样是好事。这就将他们,从“层面”范围的服务中“解放”了出来,使他们的高明的一技之长及宝贵的经验,得以从真正意义上服务于人民了。我想,这一点,肯定是他们十分情愿并十分自慰的。因为这一点,和医生这一职业的对人平等的人道主义原则是一致的。也是和我们常常进行教育的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是一致的。
否则,不一致。
最后,我想对高级医师和医科专家们说,当一位平民百姓坐在您面前时,您千万千万要格外地细心格外地耐心呵!他们不是想接受一位高级医师或专家的诊断治疗,就可以通过电话联系上的人。他们不是从前根本不认识您,想认识您,便能认识上您的人。替他们想想,能坐在您面前,对他们是多大的幸运呵!也许费了多大的周折呵!
请多关照!
务必的,请多关照了……
10.木匠哪里去了?
我的“兵团战友”姚伦,是木匠的儿子,也是木匠的孙子。我当知青的七年中,有五年多的时间和他同在一个连队。朝夕相处,友情深焉。
他祖父是那类背着工具箱,游走民间揽活为生的木匠。父亲是哈尔滨市某家具厂的八级师傅。当年那厂里只有一位八级木匠。全哈尔滨市也不会超过五位。有次开“群英会”,各行各业的“英模”现场“大比武”。他的父亲夺得了木工组“全能第一”的奖牌,从此戴上了“木工王”的桂冠,成为木工行业至尊至圣的“权威人物”。
既是“权威”,哪怕是工匠“权威”,“****”中也是少不了要挨斗的。挨斗之后,被厂里“扫地出门”了。知识分子——科学家、作家、艺术家、学者、教授之类,一斗就“臭”了、就斯文丧失了。他们的学识和所长,仿佛也就贬值了,“英雄无用武之地”了。但有两类人却是越斗越香的,便是医生和木匠。用今天的说法,简直就意味着是“炒”他们的名气了。一位医生,某日一旦被戴上“大权威”、“小权威”的纸糊高帽,挂上“业务白专人物”的牌子游街示众,那就等于做广告,全城家喻户晓了。于是从医院到家里,一拨一拨的人点名道姓,非要被游斗过的他们诊病治病不可。老百姓才不傻呢,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在什么情况下应该毫不犹豫地选择什么人指望什么人拯救自己。包括白天批过“权威”斗过“权威”的“造反派”甚至“专案组”的人,晚上也会带着自己患了疑难病症的至爱亲朋,引至“权威”的家里,请求他们按照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救死扶伤,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或用小汽车将“权威”们悄悄接到自己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