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世上没有一个人敢声明自己从未说过谎。进去吧!”挽着我的手臂,和我一齐进入了会议室。那一天我才知道,这位令我感激不尽的老者,原来是老教育家吴伯萧。吴老是我到北京后,第一个引起我发自内心的无比尊敬的人。“高教”会结束后,他给我留下了他家的地址,表示欢迎我到家中去玩。那时他家住沙滩。我到他家去过两次。第一次他赠我散文集《北极星》。第二次他赠我散文集《布衣集》,并赠一枚石印,上刻“布衣可钦”四字。他亲自替我刻的。两次去,都逢他正伏案写作。一见我,他立刻放下笔,沏茶,找烟,面对面与我相坐,与我交谈。他是那么平易近人,简直使我怀疑他是个丝毫没有脾气的人。他脸上的表情总是那么安详。与我说话时,眼睛注视着我。听我说话时,微微向我俯着身子。他听力不佳。我最难忘的是他那种目光,那么坦诚,那么亲切,那么真挚。注视着我时,我便觉心中的烦愁减少了许多许多。
那时他家的居住条件很不好。因附近正在施工,院落已不存在。他家仅有两间厢房。每次接待我的那一间,有十三四平方米左右,中间以木条为骨,裱着大白纸,作为间壁。里边一半可能是他的卧室,外边一半是他的写作间。一张桌子,就占去了外间的大部分面积。我们两人落座,第三个人就几乎无处安身了。房檐下,生着小煤炉,两次去他家都见房檐下炊烟袅袅,地上贴着几排新做的煤饼子。
我问他为什么居住条件这样差?他笑笑,说:“这不是蛮好吗?有睡觉的地方,有写作的地方,可以了。”告辞时,他都一直将我送到公共汽车站。
我向他倾述了许多做人和处世的烦恼。他循循善诱地开导了我许多做人和处世的道理。
他这样对我说过:多一分真诚,多一个朋友。少一份真诚,少一个朋友。没有朋友的人,是真正的赤贫者。谁想寻找到完全没有缺点的朋友,那么就连他自己都不可能成为他的朋友。一个人有许多长处,却不正直,这样的人不能引为朋友。一个人有许多缺点,但是正直,这样的人应该与之交往。正直与否,这是一个人品质中最重要的一点。你的朋友们是你的镜子。你交往一些什么样的朋友,能衡量出你自己的品质来。我们常常是通过与朋友的品质的对比,认清了我们自己实际上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们北影的一位同志,从前曾在吴老领导下工作过。他敬称吴老为自己的“老师”——他已经是四十五六岁了。
我常于晚上看见他在厂院内散步,却从未说过话。
有次我们又相遇,他主动说:“吴老要我代问你好。”
我们便交谈起来,主要话题是谈的吴老。
他告诉我这样一件事:当年他与六个年轻人在吴老直接领导之下工作,某天其中一人丢了二百元钱,向吴老汇报了。吴老嘱他不要声张,说一定能找到。过了几天,六个年轻人都在场的情况下,吴老将二百元钱交给失主,说:“你的钱找到了。不知是哪位同志找到后放到我抽屉里了。”失主自然非常高兴。当天,又有二百元钱出现在吴老抽屉里。原来他交给失主的那二百元钱,是他自己的。但对这件事,他再也没追究过。六个年轻人先后离开他时,都恋恋不舍,有的甚至哭了……
“因为吴老当时很信任我,只对我一个人讲过这件事。”我那位北影的同事说,“吴老认为,究竟谁偷了那二百元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六个年轻人中,有一个犯了一次错误,但自己纠正了。这使人感到高兴啊!”
听了这件事以后,我心中对吴老愈加尊敬。他使我联想到了苏联教育家马卡连柯。
对年轻人宽宏若此,真不愧老教育家风范。
因吴老身体不好,业余时间又在写作,我怕去看望他的次数多了,反而打扰他,再未去过他家。
我最初几篇稚嫩的小说发表,将刊物寄给他。
他回信大大鼓励了我一番,而且称我“晓声文弟”,希望我也对他的作品提出艺术意见,使我愧怍之极。
信是用毛笔写的,至今我仍保存着。
半年后,我出差在外地,偶从报纸上看到吴老去世的消息,悲痛万分。将自己关在招待所房间里,失声恸哭一场……
《北极星》和《布衣集》,我都非常喜爱。我们中学时期语文课本中一篇《延安的纺车》,便收在《北极星》中。但相比之下,我更喜爱《布衣集》。
我将《布衣集》放在我书架的最上一档,与许多我喜爱的书并列。
吴老,吴老,您生前,我未当面对您说过这句话,如今您已身在九泉之下,我要对您说——您是我在北京最尊敬的人。不仅仅因为当年您使我的姓名免于羞耻地出现在全国第四次“高教”会的简报上,不仅仅因为您后来对我的引导和教诲,还因为您的《布衣集》。虽然它是那么薄的一本小集子,远不能与那些大部头的长篇小说或什么全集、选集之类相比,虽然它没有获得过什么文学奖。您真挚地召唤在思想上、情操上实践着“布衣精神”。这种精神目前似乎被某些人认为已经过时了,似乎已经不那么光荣了,似乎已经是知识分子的“迂腐”之论了。
您在给我的信中却这样写道:“我所谓的‘布衣精神’ ,便是不为权,不为钱,不为利,不为名,不为贪图个人一切好处而思想,而行为,而努力工作的精神。知识分子有了这种情况,才会有知识方面的贡献。共产党人有了这种精神,才会有实现共产主义理想方面的贡献。因而‘布衣精神’不但应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尤其应是中国共产党人的精神……”
吴老,您是知识分子,您亦是老共产党员。从这两方面,我都敬您。您是将“布衣精神”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品格原则的,也是作为一个共产党人的品格原则的。您对这种精神,怀着一种儿童般的执着锲而不舍。但愿我到了您那样的年纪,能有资格毫不惭愧地对自己说:“我不为权,不为钱,不为利,不为名,清清白白地写作,清清白白地做了一辈子人,没损害过侵占过或变相侵占过老百姓一丁点儿利益!……”
如今穿布衣的知识分子少了,穿布衣的共产党人少了。穿布衣的共产党的领导干部少了。因为有了的确良、的卡、混纺、其他什么什么的。共产党如果成了布衣党,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今天,未免滑稽可笑。但共产党如果成了失掉“布衣精神”的党,那则不滑稽也不可笑了,而令人心中产生别的一番滋味了!
你正是在身后留下“布衣精神”的一息微叹,召唤着一种党风,召唤着一种党的干部之风啊!
现实真真有愧于您生前那儿童般执着的信念和寓言般朴素的思想啊!我们这个国家,我们这个民族,因民族心理的积淀和种种历史渊源所致,一向是崇尚权力的。而封建王权便是以这种崇尚为其社会基础的。这是我们民族愚昧的一面。人类不应受王权的统治,而只应受知识的统治。这叫人类文明,或曰“精神文明”。有一个时期我们的社会似乎有一股崇尚知识的良好风气开始发端,但很快又被对金钱的崇拜所涤荡了。
金钱,这个讨人喜爱的怪物,吞噬着某些中国人的灵魂,吞噬着某些中国共产党人的灵魂。
前一时期,********有兼某某公司经理者,********有兼某某公司经理者,地********们更趋之若鹜,甚至连军区司令员副司令员,也成了戴着红领章红帽徽的买卖人。是为老百姓赚钱么?还是赚老百姓的钱?更有他们的妻子儿女,假经商之名,堂而皇之地行走私之实。不走私,国外银行何以能够几万十几万地立户头?
连《参考消息》上都登了,大概总不至于是无中生有,阶级敌人对共产党的诬蔑吧?
不是说“先使一部分人富起来”么?应该是先使人民中的一部分人富起来才对啊!倘若我们共产党的干部们,都利用职权,着急忙慌地,争先恐后地先使自己富起来,还算什么“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党”?
中国是中国人民的中国。中国的一切财富,巨细无遗,都是中国人民创造的。任何侵吞、挥霍、浪费人民财产的行为,都不应是中国共产党的干部们的行为,都是丑行,都应受到法律的制裁。人民希望是这样。如今人民对党也只有希望而已。希望“对外开放,对内搞活经济”的政策不变;希望党风彻底好转;希望党内有几位“包龙图”,铲除邪恶,辅佐“朝纲”;希望改革之举成绩更大,弯路更少。而最大的希望则是——党内损公肥己、以权谋私者们不再继续下去。人民是既痛恨他们,又拿他们没办法。因为人民已将权力交给了他们,就像李尔王将王杖交给了对自己始而恭顺继而飞扬跋扈的女儿女婿们一样。
老百姓有句话——“再一再二不可再三”。这也是希望。中国的老百姓是全世界最仁义最厚道的老百姓。他们很通情达理。江山是老共产党人打下的,打下了江山的人们有资格伸手向人民要好处。人民给,而且人民已经给了。包括他们的子辈们伸手向人民要或者就是像拿自己家里的东西一样去拿,去捞种种特殊的好处,人民也能宽宏地沉默着。中国的老百姓真是太仁义太厚道了。但是中国很穷啊!中国老百姓的生活普遍还很穷啊!要达到小康,还得努力奋斗到二十世纪末呢!人民给不了那么多,人民负担不起。什么事情都得慢慢儿来,也得容人民慢慢儿给。别捞得太急。即便是再一再二又再三,老百姓也还是只有希望而已。哪个国家的老百姓比中国的老百姓更仁义更厚道呢?哪个国家的老百姓比中国的老百姓更善于忍耐,更善于在忍耐之中仍怀抱着不泯的希望呢?以权谋私者,一心只想自己先富起来,全不将人民利益放在心上者,是应该感到羞愧的。
就在几天前,哈尔滨市一家制本厂厂长来找我,还讲到这样一件事:他们厂要买一台某种型号的印刷机,难以买到,就有人好心地为他介绍了一位经商的干部子弟。
对方说:你们要买的印刷机我有,可以卖给你们,但,你们得给我百分之十的“个人劳务费”。给,明天就可提货。
一台印刷机十七万元。百分之十——一万七千元。
问:“给开发票吧?”
答:“‘个人劳务费’ ,开什么发票?”
拿国家生产的机器转手倒卖,一张口就敢一万二万地要“小费”,还美其名曰“个人劳务费”,这叫干什么?!
而且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持介绍信为扩大再生产买不到,怎地竟会在某些人手中囤积居奇?他们靠的是哪方面的权力?
6.贴官贴商
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写作,父亲来叫我,说家中来了一位个子高高的外国人。我到北京后,素少交际,更从未结识过外国人,心中不免十分疑惑。回到家中,果见一外国人静坐以待——申·麦克,他是我大学时的外国留学生朋友。自从他离开复旦后,我从未见过他,以为他再也不会到中国来了。想不到他竟从天而降,我们彼此的高兴心情,不必赘述。我向父亲介绍道:“这是我的朋友,瑞典人。”麦克站起身,头触到了吊灯罩子,噼里啪啦掉下无数塑料饰穗。他脸倏地红了,立刻弯腰去捡。他那高个子,弯下去就很困难。只好屈一膝,跪一膝,像一个高挑儿的外国小姐,正行着屈膝礼时一条腿抽筋了。我忍笑帮他捡。父亲冷冷地瞧着他,又冷冷地瞧着我,不知我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认识了这个外国人,而且称他为“朋友”。父亲是怕我出了点儿名,忘乎所以,犯什么“国际错误”。父亲习惯于将“里通外国”说成“国际错误”。对与外国人交往这种事,父亲的思想认识仍停滞在“****”时期,半点儿也没“开放”。
他常说:“别看那些与外国人交往的中国人今天扬扬得意的样,保不准哪一天又会倒霉,到时候哭都来不及。”麦克将那些被碰掉的塑料穗全部接过去,从容不迫地往吊灯罩上安装。我见父亲那种表情,怕麦克敏感到什么,又补充介绍道:“在复旦时,我们俩一个宿舍住过呢!”麦克安装完毕,对父亲笑笑,落座,也说:“我和晓声是非常好的朋友,我在中国交往的第一个朋友。那时还是‘******’时期呢,我们的友谊是经过了一些考验的。”说着转脸瞧我,意思是问我——对吗?“正是这样。”我对他说,也是对父亲说。父亲“哦,哦……”应着,退出屋去,再未进来。如今,一个中国人能称一位外国人为自己的朋友,倘若这外国人又是来自所谓西方世界,诸如瑞典这样一个“富庶国家”,并且还是一位年轻的博士,那么仿佛便是某些中国人的不寻常的荣耀了。
我称麦克为自己的朋友,不觉得在名分上沾了他什么光。他视我为朋友,也肯定不会自认为是对我的一种抬举。他的博士头衔,在我看来也并不光芒四射。他获得这学位的论文——《中国古代民歌研究》,还是在大学时我帮他搜集资料,抄写卡片,互相探讨之下完成的。
他这次是到驻中国的一个办事机构工作的。他从“青年报”上看到介绍我的小文章,才询问到我的住址的。以后,他几乎每星期六晚上都到我家中来做客。他喜欢喝大米枣粥,喜欢吃炸糕、黄瓜罐头,还喜欢吃饺子。我们就每个月让他吃上两顿饺子,更多的日子只以粥相待。
榆树上有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肉虫,我们北方人叫它“贴树皮”,又叫“洋瘌了”。寸余,黑色,有毛,腹沟两侧尽蜇足。落人衣上,便死死贴住,抖而不掉。落人皮肤上,非揪之拽之不能去。虽去,则皮肤红肿。似被蜂刺,二三日方可消肿止疼。这一点类同水蛭,样子却比水蛭更令人讨厌。而且它还会变色,在榆树上为黑色,在杨树上为白色,在槐树上为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