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七月以后,在中国,不正是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我们的孩子,经过一番昏天暗日的竞争之后,带着身体的和心理的疲惫摇身一变成了大学生么?
大一简直就相当于他们的休闲假。而大二是他们跃跃欲试证明自己组织能力的活动年。我在他们大一大二时“遭遇”到他们,我又有什么理由对他们产生过高的要求?
大学生毕竟不是大学士啊!
一名大一大二的学生,虽然足可以在他们所学的知识方面笑傲他们没有大学文凭的父母,但在其他方面,难道不仍是父母们单纯又不谙世事的小儿女么?
都是独生子女,他们的少年期在父母心目中往往被无形地后延了。
由我自己看待大学生们的误区,我想到了当代中国许许多多成年人,许许多多知识分子,乃至几乎整个社会看待大学生们的误区。
一本书是否有价值,往往要以在大学生们中反响如何来判断——他们的评说就那么权威?
须知不少大一大二的女生,床头摆的是琼瑶,甚至是《安徒生童话集》。在她们成为大学生以前,在她们所学的字足可以自己阅读以后,她们几乎连一则世界著名的童话故事都未读过……
一部电影仅仅受大学生喜欢就特别值得编导演欣慰了?
须知他们中许许多多人在是大学生以前就没看过几场电影。使他们喜欢并非很高的标准。使他们感动的,也往往感动许许多多不是大学生的人。我们要提出的问题倒是——如果感动了许许多多的人,竟不能感动大学生们,那么,原因何在?是许许多多的人“心太软”,还是大学生们已变得太冷?
一位成年人在大学演讲获得了阵阵掌声,就一定证明他的演讲很有思想很精彩?
须知有时候要获得大学生们的掌声是多么的容易!一句浅薄又偏激甚至一句油滑的调侃就行了——而那难道不是另一种媚俗?!
而所有误区中最可怕的误区乃是——有时我们的成人社会,向当代中国大学生们做这样的不负责任的暗示——因为你们是大学生啊,所以请赶快推动这个国家的进步吧!除了指望你们,还能指望谁呢?
甚至,那暗示可能是这样的意思——拯救中国吧你们当代大学生们!
倘接受了这样的暗示,倘大学生们果真激动起来热血沸腾起来义不容辞起来想当然起来,他们便以他们的方式******,他们便以他们的方式要民主,他们便以他们的方式去一厢情愿地推动中国的时代车轮……
而这些伟大又艰巨的使命,即使一批又一批对国家有真责任感的成年人,实践起来也是多么的力难胜任?
成人社会凭什么将自己们力难胜任,需要时间,需要条件,需要耐心之事“委托”给中国当代大学生们去只争朝夕地完成?
反省我自己,十几年前,何尝不也是那样的一个成年人?
我不是也在大学的讲台上激昂慷慨过么?仿佛中国之事只要大学生们一参与,解决起来就快速得多简单得多似的……羞耻啊,羞耻!虽然我并没有什么叵测之心,但每细思忖,不禁自责不已。中国当代大学生——他们是这样一些人群;甚至,可以说是这样一些孩子——智商较高,思想较浅;自视较高,实际生存的社会能力较弱;被成人社会看待他们的误区宠得太“自我”,但他们的“自我”往往一遇具体的社会障碍就顿时粉碎……
说到底,我认为,我们成人社会应向他们传递的是这样的意识——学生还是应以学为主。不要分心,好好学习。至于谁该对国家更有责任感,结论是明确的,那就是中年人。责任,包括附带的那份误解和沉重……
也应传递这样的意识——思想的浅薄没什么,更不值得自卑。而且,也不一定非从贬意去理解。“浅”无非由于头脑简单;“薄”无非是人生阅历决定的。浅薄而故作高深,在大学时期是最可以原谅的毛病。倘不过分,不失一种大学生的可爱。而且,包括忍受他们种种冰冷的理念,不妨姑且相信他们由于年龄小暂时那样认为。
说到底,我认为,成人社会应以父辈的和母辈的成熟资格去看待他们——而不是反过来,仿佛他们一旦一脚迈入大学,成人社会就该以小字辈三鞠其躬似的……
那会使他们丧失了正确的感觉,也会使我们成人社会丧失了正确的感觉。而且,会使社会的正常意识形态交流怪怪的……
5.走出高等幼稚园
这也真是一种可悲。
我们已然有了三亿多儿童和少年,却还有那么多的男青年和女青年硬要往这三亿之众的一部分未成年的中国小人儿里边挤。甚至三十来岁了,仍嗲声嗲气对社会喋喋不休地宣称自己不过是“男孩”和“女孩”。那种故作儿童状的心态,证明他们是多么乞求怜爱、溺爱、宠爱……
这其中不乏当代之中国大学生。
甚至尤以中国大学生们对时代对社会的撒娇耍嗲构成为最让人酸倒一排牙的当代中国之“奶油风景”……
我想说我们中国的孩子已经够多的了。我想说我们中国已经是这地球上孩子最多的国家了。
而那受着和受过高等教育、原本该成为最有希望的青年的一批,却赖在“男孩”和“女孩”的年龄段上,自我感觉良好地假装小孩不知究竟打算装到哪一天……
放眼现实你会看到另一种景象。恰恰是那些无幸迈入大学校门的一批,他们并非“天之骄子”,在人生的“形而下”中闯荡、挣扎、沉浮,因而也就没了假装“男孩”假装“女孩”的资格。假装小孩子就没法继续活下去。他们得假装大人,假装比他们和她们的实际年龄大得多成熟得多的大人……这是另一种悲哀。
明明还是孩子的早早地丧失了孩子的天真和天性……
明明是青年又受着和受过高等教育的一批,却厚脸憨皮地装天真装烂漫装单纯……
那么,中国的大学的牌子统统摘掉,统统换上什么什么“高等幼稚园”得了!
我的外国朋友中,有一位是美国的中学校长。这位可敬的女士曾告诉我——她每接一批新生,开学的第一天,照例极其郑重极其严肃地对她的全体学生们说一番话。
她说的是——“女士们,先生们,从今天起,你们应该自觉地意识到,你们不再是孩子了。我们的美利坚合众国请求她的孩子们早些成为青年。为了我们的美国,我个人也请求于你们……”
问题还不仅仅在于“男孩”、“女孩”这一种自幻心理是多么可笑的心理疾病,问题更在于——它还导致一种似乎可以命名为“男孩文化”或“女孩文化”的“文化疟疾”!这“文化疟疾”,首先在大众文化中蔓延,进而侵蚀一切文化领域。于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中国之当代文化,不经意间就变得这样了——娇滴滴,嗲兮兮,甜丝丝,轻飘飘,黏黏糊糊的一团。电视里、电台里、报纸上,所谓“男孩”和“女孩”们的装嗲卖乖的成系统的语言,大面积地填塞于我们的视听空间,近十二亿中国人仿佛一下子都倒退到看童话剧的年龄去了。许多报刊都在赶时髦地学说“男孩”和“女孩”才好意思那么说的话。三十大几的老爷们儿硬要去演“纯情少年”的角色,演得那个假模酸样,所谓的评论家们还叫好不迭……
真真是一大幅形形色色的人们都跟着装小孩学小孩的怪诞风景。这风景迷幻我们,而且,注定了会使我们变得弱智,变得男人更不像男人女人更不像女人!
因为我和大学生们接触颇多,某些当公司老板和当报刊负责人的朋友便向我咨询——首先该从大学毕业生中招收什么样的?
我的回答从来都是——凡张口“我们男孩如何如何”或“我们女孩怎样怎样”的一律不要。因为他们还没从“高等幼稚园”里毕业。
我给大学校长们的建议是——新生入学第一天,不妨学说那位美国女校长的话——“女士们,先生们,从今天起……”
6.论教育的诗性
当我们在反省我们自己的中小学教育方法时,我想说,我们或许正是在丧失着教育事业针对于小学生们的诗性内涵。
一向觉得,“教育”二字,乃具诗性的词。它使人联想到另外一些具有诗性的词——信仰、理想、爱、人道、文明、知识,等等。它使人最直接联想到的词是——母校、学生时代、师恩、同窗。还有一个词是“同桌”——温馨得有点儿妙曼,牵扯着情谊融融的回忆。
学校是教育事业的实体。学生将自己毕业的学校称为母校,其终生的感念,由一个“母”字表达得淋漓尽致。学生与教育这一特殊事业之间的诗性关系,无须赘言。
没有学生时代的人生是严重缺失的人生,正如没有爱的人生一样。
“师道尊严”强调的主要非是教师的个人尊严问题,而是教育之“道”,亦即教育的理念问题。全人类的教育理念从前都未免褊狭,“尊严”二字是基本内容。此二字相对于教育之“道”,也包含着古典的庄重的诗性。人类现代教育的理念十分开放,学校不再仅仅是推动个人通向功成名就的“管道”,实际上已是关乎到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乃至全人类文明前景的摇篮……
于是教育的诗性变得广大了。“教育”二字,令我们视而目肃,读而声庄,书而神端,谈而切切复切切。因为它与一概人的人生关系太紧密啊。一个生命就是一次空前绝后的奇迹。父母的精血决定了生命的先天质量。生命演变为人生的始末,教育引导着人生的后天历程。对于每一个具体的人,左右其人生轨迹的因素尽管多种多样,然而凝聚住其人生元气不散的却几乎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教育的作用和——恩泽。
因为教育与社会的关系太紧密啊。
一个绝大多数人渴望享受到起码教育的愿望遭剥夺的社会,分明的是一个被关在文明之门外边的社会。在那样的社会里,极少数人的幸运,除了给极少数人的人生带来成就和光荣,很难也同时照亮绝大多数人精神的暗夜。
教育是文明社会的太阳。
因为教育与时代的关系太紧密啊。
爱迪生为人类提供了电灯。他改变了一个时代。但是发电照明的科学原理一经被写入教育的课本里,在一切有那样的课本被用于教学而电线根本拉不到的地方,千千万万的人心里便首先也有一盏教育的“电灯”亮着了……
全世界被纪念的军事家是很多的,战争却被人类更理智地防止着;全世界被纪念的教育家是不多的,教育事业却被人类更虔诚地重视了。
少年和青年们谈起文学家、文艺家难免是羡慕的,谈起科学家难免是崇拜的,谈起外交家、政治家难免是钦佩的,谈起企业家难免是雄心勃勃的——但是谈起教育家,则往往是油然而生敬意的了(如果他们也了解某几位教育家的生平的话)。因为有一个事实他们必定肯于默认——世界上有些人是在富有了以后致力于教育的,却几乎没有因致力于教育而富有的人。他们正从后者们鞠躬尽瘁所致力的事业中,获得人生的最宝贵的益处……
教育家和教育工作者们是体现教育诗性的优美的诗句。
而教育的诗性体现着人类诸关系之中最为特殊也最为别致的一种关系——师生关系的典雅和亲近。
所以中国古代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箴言,所以中国古代将拜师的礼数列为“大礼”。这当然是封建色彩太浓的现象,我觉得反而损害了师生关系的典雅和亲近。
那么,让我们来分析一下,上学这件事,对于一个学龄儿童,究竟意味着些什么吧!
记得我报名上小学那一天,哥哥反复教我10以内的加减法,因为那将证明我智力的健全与否。母亲则帮我换上了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并一再替我将头发梳整齐。我从哥哥和母亲的表情得出一种印象:上学对我很重要。我从别的孩子们的脸上得出另一种印象:我们以后将不再是个普通的孩子……
报完名回家的路上,忽听背后有一个清脆的声音高叫我的“大名”——也就是我出生后注册在户口本上的姓名。回头看,见是邻院的女孩儿。她的母亲和我的母亲要好,我和她稔熟之极,也经常互相怄气。此前我的“大名”从没被人高叫过,更没被一个稔熟的女孩儿在路上高叫过。而她叫我的小名早已使我听惯了。
我愕然地瞪着她,几乎有点儿恓惶起来。
她眨着眼问我:“怎么,叫你的学名你还不高兴呀?以后你也不许叫我小名了啊!”
又说:“你再欺负我,我就不告诉你妈了,要告诉老师了!”
一个人出生以后注册在户口本上的名字,只有当他或她上学以后才渐被公开化。对于孩子们而言,小学校是社会向他们开放的第一处“人生操场”,班级是他们人生的第一个“单位”。人与教育的诗性关系,或一开始就得到发扬光大,或一开始就被教育与人的急功近利的不当做法歪曲了。
儿童从入学那一天起,一天天改变了“自我”的许多方面。他或她有了一些新的人物关系:老师、同学、同桌。有了一些新的意识:班级或学校的荣誉、互相关心和帮助、尊敬师长以及被一视同仁平等对待的愿望,等等。有了一些新的对自己的要求:反复用橡皮擦去写在作业本上的第一个字,横看竖看总觉得自己还能写得更好。甚至不惜撕去已写满了字的一页,直至一字字一行行写到自己满意为止……
第一个“五”分;集体朗读课文;课间操;第一次值日……几乎所有的小学生,都怀着本能般的热忱进入了学生的角色。
那一种热忱是具有诗性的,是主动而又美好的,是在学校这一教育事业的实体环境培养之下萌生的。如果他或她某天早晨跨入校门走向班级,一路遇到三位甚至更多位老师,定会一次次郑重其事地驻足、行礼、问好。如果他或她已经是少先队员,那么定会不厌其烦地高举起手臂行标准的队礼。怎么会烦遇到的老师太多了呢,因为那在他或她何尝不是一种愉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