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啰唆以上的一些话,绝不意味着我对传统文化有什么排斥,更不意味着我对古代思想家们心怀不敬。
我认为,如果我们觉得我们对于传统文化理应采取亲和的态度,那么我们首先应该从最普通的也最寻常的角度去接近之,理解之。如果我们觉得对于古代思想家们应满怀敬意,那么我们应该学习他们以思想着为快乐的人生观。而不可太过懒惰,将“我思故我在”这一句话,变成了“你(替我)思故我在”。
过几天便是“父亲节”了,有媒体采访我,非要我谈谈对于“父爱”的体会。我拗不过,最后只得坦率讲出我的看法,那就是——我认为我们的传媒近年来关于“父爱”、“母爱”的讨论,一向是有显然误区的。仿佛在我们中国人这儿,父爱仅仅是指父亲对儿女的爱,母爱当然也仅仅是母亲对儿女的爱,不能说不对。但是太不全面,不完满,不是父爱和母爱的全部内涵。一味地如此这般地讨论下去,结果每每无形中导致儿女辈习惯于仅仅以审视的眼光来看父母。以父比父,以母比母,越比似乎越觉得父爱和母爱在自己这儿委实的“多乎哉,不多也”。
而我们的古人在诠释父爱和母爱方面,却比我们当代人要“人文”得多。父亲、母亲、亲人的这一个“亲”字,在古代是写作“亲”的,加了一个“见”字,意味深长。“见”在古文中,与“视”是有区别的。在古文中,“视”乃动词,指“看”。“见”是指看的结果。“亲”字加上一个“见”字,是要通过文字提醒人们——父亲对你的爱,母亲对你的爱,你要看在眼里。视而不见,心灵里也就不会有什么反应。心灵里没有反应,父之亲也罢,母之亲也罢,亲人之亲也罢,也就全都等于虚无。虚无了,父爱也罢,母爱也罢,爱之再深再切,最终岂不还是应了那么一句话——“你爱我,与我何干?”
记者听得云里雾里,不甚了了。
我就只得又举了一个事例——上一学期,我对我所教的大三学子们进行期末考试,出了几道当堂写作题,其中一题是《雨》,允许写景,也可以叙事。写景者多,叙事者少。而一位来自农村的女生的写作,给我留下极深印象。她的父亲是菜农。天大旱,菜地急需浇灌。父亲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花了一百元雇人用抽水机抽水。钱也付了,地也浇了,老天爷却骤降大雨。钱是白花了,力气是白费了。女儿隔窗望着瓢泼大雨中身材瘦小的父亲拉着铁锨,仰面朝天一动不动的样子,知道父亲心疼的不是力气,而是那转眼间白花了的一百元钱。一百元钱等于父亲要摘下满满一手推车豆角,而且要推到二十几里外的集市上去,而且要全部卖掉。
女儿顿时联想到了父亲曾对她说过的一番话:“女儿,你千万不要为上大学的学费犯愁。你就全心全意地为高考努力吧。钱不是问题,有爸爸呢!”
于是女儿冲出家门,跑到父亲那儿,拉着父亲的一只手,拽着父亲跑回了家里,接着用干毛巾给父亲擦头发,擦雨泪混流的脸;再接着,赶紧替父亲找出一身干衣服……
女儿偎在父亲怀里低声说:“爸,我是那么爱你……”
而那一位父亲,终于笑了。在我看来,这才是完满的父爱。
对于那一个女儿,此时此刻的父亲,实在是更值得写成“父亲”的。而对于那一位父亲,父爱不仅是付出,同时也是获得。
我当然并不是想要鼓吹繁体字。我只不过认为,如果我们真的要弘扬传统文化,其实很多时候不必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我思,故传统在。”难以从传统里激活古为今用的,并且确实是我们的社会所急需的文化,我还是坚持那样的观点——“拿来主义”依然可行。
我在班上读了那名女生的作文,全班听得很肃静。我从那一种肃静中感觉到,引起了不少同学的共鸣。于是我更加明白——文化之对于人心的影响,首先是好坏之分。过分强调“我们的”、“他们的”,是当质疑的文化思想。好比我教的那名女生,倘是外国留学生,我也要给她高分,也要在全班讲读……
3.指证中国文化之摇篮
我以我眼回顾历史,正观之,侧望之,于是,几乎可以得出一个特别自信的结论——所谓中国文化之相对具体的摇篮,不是中国的别的地方,尤其并不是许多中国人长期以来以为的中国的大都市。不,不是那样。恰恰相反,它乃是中国的小城和古镇,那些千百年来在农村和大城市间星罗棋布的小城和古镇。
仅以现代史一页为例,我们所敬重的众多彪炳史册的文化人物,都曾在中国的小城和古镇留下过童年和少年时期成长的身影。小城和古镇,也都必然地以它们特有的文化底蕴和风土人情濡染过他们。开一列脱口而出的名单,那也委实是气象大观。如蔡元培、王国维、鲁迅、郭沫若、茅盾、叶圣陶、郁达夫、丰子恺、徐志摩、废名、苏曼殊、凌叔华、沈从文、巴金、艾芜、张天翼、丁玲、萧红……
这还没有包括一向在大学执教的更多的文化人士,如朱自清、闻一多们;而且,也没有将画家们、戏剧家们、早期电影先驱者们以及哲学、史学等诸文化学科的学者们加以点数……
我要指出的是——小城和古镇,不单是他们的出生地,也是他们初期的文化品格和文化理念的形成地。看他们后来的文化作为,那初期的烙印都是印得很深的。
小城和古镇,有德于他们,因而,也便有德于中国之近代的文化。
摇篮者,盖人之初的梦乡的所在也。大抵,又都有歌声相伴,哪怕是愁苦的,也是歌,必不至于会是吼。通常,也不一向是哀哭。
故我以为,“厚德载物”四字,中国之许许多多的小城和古镇,那也是决然当之无愧的。它们曾“载”过的不单是物也,更有人也,或曰人物。在他们还没成人物的时候,给他们以可能成为人物的文化营养。
小城和古镇的文化,比作家常菜,是极具风味的那一种,大抵加了各种的佐料腌制过的;比作点心,做法往往是丝毫也不马虎的,程序又往往讲究传统,如糕——很糯口的一种;比作酒,在北方,浓烈,“白干”是也,在南方,绵醇,自然是米酒了。
小城和古镇,于地理位置上,即在农村和城市之间,只需年景太平,当然也就大得其益于城乡两种文化的滋润了。大都市何以言为大都市,乃因它们与农村文化的脐带终于断了。不断,便大不起来。既已大,便渐生出它自己必备的文化了。一旦必备了,则往往对农村文化侧目而视了。就算也还容纳些个,文化姿态上,难免地已优越着了。而农村文化,于是产生自知之前,敬而远之。小城和古镇却不同,它们与农村在地理位置上的距离一般远不到哪儿去。它们与农村文化始终保持着亲和关系。它们并不想剪断和农村文化之间的脐带,也不以为鄙薄农村文化是明智之举。因为它们自己文化的不少部分,千百年来,早已与农村文化胶着在一起,撕扯不开了。正所谓藕断丝连,用北方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另一方面,小城和古镇,是大都市商业的脚爪最先伸向的地方,因为这比伸入到国外去容易得多,便利得多。大都市的商业的脚爪,不太有可能越过阻隔在它和农村之间的小城和古镇,直接伸向农村并达到获利之目的。它们在商业利益的驱使下,不得不与小城和古镇发生较密切的关系。有时,甚至不得不对后者表现青睐。于是,它们便也将大都市的某些文明带给小城和古镇了。起初是物质的,随之是文化的。比如小城和古镇起先也出现留声机的买卖了,随之便会有人在唱流行歌曲了。而小城和古镇的知识起来了的青年们,他们对于大都市里的文明自然是心向往之的。既向往物质的,更向往文化的。他们对于大都市里的文明的反应是极为敏感的。而只有对事物有敏感反应的人,其头脑里才会有敏感的思想可言。故一个小城和古镇中的知识起来了的青年,他在还没有走向大都市之前,已经是相当有文化思想的人了,比大都市中的知识起来了的青年更有文化思想。因为他们是站在一个特殊的文化立场,即小城和古镇的文化立场;进言之,乃是一种较传统的文化立场来审视大都市文明的。那可能保守,可能偏狭,可能极端,然而,对于文化人格型的青年,立场和观点的自我矫正,只不过是早晚之事。他们有自我矫正的本能和能力。他们一旦成为大都市中人,再反观来自的小城和古镇,往往又另有一番文化的心得。古老的和传统的文化与现代的和新潮的文化思想,在他们的头脑中发酵,化合,或扬或弃,或守或拒,反映到他们的文化作为方面,便极具个性,便凸显特征,于是使中国的现代现象由而景观纷呈。何况,他们的文化方面的启蒙者,亦即那些小城里的学堂教师和古镇里的私塾先生,又往往是在大都市里谋求过人生的人,载誉还乡也罢,失意归里也罢,总之是领略过大都市的文化的。他们对大都市文化那一种经过反刍了的体会,也往往会在有意无意之间哺予他们所教的学生们。
谈论到他们,于是才谈论到我这一篇短文的自以为的要点,那便是——我以我的眼看来,我们中国之文化历史,上下五千年,从大都市到小城到古镇,原本有一条自然而然形成的链条;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一代又一代形形色色的文化人归去来兮往复不已的身影,作为其中典型的代表人物是孔子。他人生的初衷是要靠了他的学识治国平天下的,说白了那初衷是要“服官政”的。当不成官,他还有一条退路,即教书育人。在还有这一条退路的前提之下,才有孔门的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他们中之大多数,后来也都成了“坐学馆”的人或乡间的私塾先生。而且其学馆,又往往开设在躲避大都市浮躁的小城和古镇。小城和古镇,由而代代的才人辈出,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地输送往大都市;大都市里的文化舞台,才从不至于冷清。又,古代的中国,一名文化了的人士,一辈子为官的情况是不多的。脱下官袍乃是经常的事。即使买官的人,花了大把的银子,通常也只能买到一届而已。即使做官做到老的人,一旦卸却官职,十有七八并不留居京都,而是举家还乡。若他们文化人的本性并没有因做官而彻底改变,仍愿老有所为,通常所做第一件第一等有意义的事,那便是兴教办学。而对仕途丧失志向的人,则更甘于一辈子“坐馆”,或办私塾。所谓中国文化人士传统的“乡土情结”,其实并不意味着对农村的迷恋,而是在离农村较近的地方固守一段也还算有益于他人有益于国家民族的人生,即授业育人的人生。上下五千年,至少有三千年的历史中,每朝每代,对中国文化人的这一退路,还是明白应该给留着的。到了近代,大清土崩瓦解,民国时乖运戾,军阀割据,战乱不息,强寇逞凶,疆土沦丧——纵然在时局这么恶劣的情况之下,中国之文化人士,稍得机遇,那也还是要力争在最后的一条退路上孜孜以求地做他们愿做的事情的……
然而,在一九四九年以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他们连一心想要做的都做不成了。他们配不配做,政治上的资格成了问题。一方面,从大都市到小城到古镇到农村,中国之一切地方,空前需要知识和文化的讲授者,传播者;另一方面,许许多多文化人士和知识分子在运动中被无情地打入另册,从大都市发配甚或押遣原籍——亦即他们少年时期曾接受过良好文化启蒙的小城和古镇。更不幸者,被时代如扫垃圾一般扫回到了他们所出生的农村。然后是“反右”,再然后是“****”,文化人士和知识分子魂牵梦绕的故乡,成了他们的人生厄运开始的地方。而农村、古镇、小城、大都市之间,禁律条条,人不得越雷池半步……
一条由文化人士和知识分子们的自然流动所形成的文化的循环往复的链条,便如此这般地被钳断了,受到文化伤害最深重的是小城和古镇。从前给它们带来文化荣耀感的成因,一经彻底破坏,在人心里似乎就全没了意义和价值……
碎玉虽难复原,断链却是可以重新接上的。
今天,我以我的眼看到,某些以文化气息著称的小城和古镇,正在努力做着织结文化经纬的事情。总有一天,某些当代的文化人士和知识分子,厌倦了大都市的浮躁和喧嚣,也许还会像半个多世纪以前那样,退居故里。并且,在故里,尽力以他们的存在,氲氤一道道文化的风景。
是啊,那时,中国的一些小城和古镇,大概又会成为中国之文化的摇篮吧?
4.国人辩论的表情
我不喜欢辩论的场面,很少被辩论的场面所激动。当然,指的是中国式的,并且是电视节目上的——我也没经历过外国的辩论场面啊。
看久了,便留意到一种现象——有那辩论者,在对方发言时,表情,不,也可以说是神经太过紧绷。给我的印象是他并非以这样一种态度来听——这可是在讨论国计民生,谁都有调查研究和思考的不全面的方面,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或许对方的观点中,也有合理之成分,对我的观点形成补充的价值,那么我可吸收进来,以纠正我之观点的偏颇甚至偏激,使我的考虑更全面些;而大抵是相反的表情——我即“智者”,“智者”的观点是绝对正确的。于是对方在他或她看来,似乎是目光短浅的“愚者”无疑。他认真地听对方的每一句话,仿佛只为一件事——轮到自己开口时,抓住一点,不计其余,一心要将对方驳输辩倒,于是大获全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