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言普遍之中国人的心情,那么我认为,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普遍之中国人的心情几乎可以由“郁闷”二字来概括。新中国成立的喜悦、“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自豪甫过,就不断“折腾”,很快便使各阶层先后品咂到了“郁闷”的、欲说还休的滋味。有些郁闷是国家转型时期各阶层所必然遭遇必须渐适的心理过程,有些则是治理国家的经验不足导致的,更有些时候体现为“极左政治”的危害。
1.变动的中国人
世界上究竟有多少种职业呢?它们又将世人划分成多少种人生形态呢?
谁能说得清楚啊!
然而很久以前的中国人,特别喜欢将世界数字化。开句玩笑,比今天由电脑科技所体现的世界数字化情况早很久的时代,中国人已经大致地将世界数字化了,比如用代表“十干”和“十二支”的文字配成六十组专门词,来规定年、月、日的次序;比如三十六颗天罡星,七十二颗地煞星(《水浒传》中的一百零八将,即是那些天上的神煞之星在凡间的化身);比如二十四节气,这是世界上只有中国才家喻户晓的节气的细分法。而有些节气极富诗意,清明、谷雨、白露、惊蛰、大满、小满,等等。
数字的意象,也每体现在汉语言的形容方面和诗词佳句之中——如“九曲黄河”、“万里长江”、“一马平川”、“百年好合”,等等。如“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如“微觉三四五点雨,闲看八九十枝花”……
很久以前的中国,一向是一个农业大国。其职业的种类是非常有限的,故用“五行八作”来形容。“五”、“八”是单数,概括不了的,于是又有“七十二行”、“三十六业”的说法。太唆,于是也有人干脆一言以蔽之曰“百工”。“百”在中国人的数字意识中是虽有限但意象很大的数,于是,似乎包罗了世间一切职业;自然,也便似乎包罗了许多种人生的状态。
有些民间职业,在中国曾普遍存在。比如“锔缸锔碗”的、修理雨伞的(他们的吆喝声是“扎鼓雨伞”)、吹糖人的、捏面人的、弹棉花的、磨刀剪的、走街串巷完全手工制作家具的木匠,等等。比如蒸汽火车时代的验轮工……
现在,中国的最后一辆蒸汽火车早已寿终正寝,开蒸汽火车的司机和司炉以及站台上的验轮工早已改行;现在,家具都是由流水线上生产的材料组装的了,于是游走木匠销声匿迹了。而我,最后一次见吹糖人的艺人,已是二十余年前的事了……
现在,中国早已不是从前的中国。它正由一个农业国变化为现代工业国和现代科技国。但是和全世界一样,由职业而形成的人生状态,依然是社会常规。也和全世界一样,最平凡的人们,往往从事最平凡的职业;而从事特殊职业的人们,也往往有较为特殊的人生经历。无论是这样的中国人,那样的中国人,无论男女老少,精神面貌已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2.中国人的郁闷
倘言普遍之中国人的心情,那么我认为,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普遍之中国人的心情几乎可以由“郁闷”二字来概括。新中国成立的喜悦、“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自豪甫过,就不断“折腾”,很快便使各阶层先后品咂到了“郁闷”的、欲说还休的滋味。有些郁闷是国家转型时期各阶层所必然遭遇必须渐适的心理过程,有些则是治理国家的经验不足导致的,更有些时候体现为“极左政治”的危害。
新中国成立是一次国家性质的根本改变,中国自此走上了社会主义道路。工商改造公私合营是必然的,触及的只是少数人的利益,郁闷也是少数人的感受。
互助组、高级公社当年在农村也起到过好的作用,但所谓人民公社化,迫使农民吃食堂则分明犯了主观主义、激进主义的大错误。农民不情愿,也根本不习惯,很抵触,牛不喝水强按头,广大农民很郁闷。并且,不只是习惯不习惯的问题,而是大人孩子都饿肚子的苦楚。饿肚子不许说,还得强装出每天都撑着了的样子。
大炼钢铁虽然具有闹剧色彩,但当时清醒反对而又面对势不可挡的局面却无可奈何的某些党内领导人心中实感郁闷。知识分子亦是如此。看得分明却不能道出,而且批评有罪,于是郁闷之极。
“文革”自不必说,那不仅是清醒的、正直的、多少具有独立思想的人空前郁闷的十年,而且是命运险象环生、危机四伏的十年。独立思想稍有流露,必招致迫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许许多多过来人,当年感觉“四人帮”之被粉碎,“文革”之终结是“第二次解放”,将这个大事件与新中国成立相提并论。应该承认,即使放在全世界看,那也是最成功的一次正义行动,没有牺牲,没有流血,顺应民心党心军心,自然举国欢腾。当年那一种全国大喜悦,不但遍及从城市到农村的各个地方,而且持续了三四年之久。
接着是党中央批准知识青年可以返城。
“右派”获得平反。
纠正一切冤假错案。
思想理论界迎来了春天。
科技迎来了春天。
教育迎来了春天。
文艺、文化迎来了春天。
工农业生产迎来了春天。
仿佛是没有冬天的几年。
那是和解放初期一样让中国人舒心的几年。但是,中国还没做好面临多方面思想解放的各种准备。不但准备不足,而且乏经验可循。文化思想界自我表达的激动,与“拨乱反正”后亟待走上某种正轨的具体国情发生了对冲矛盾。这使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再一次郁闷了。
当年政治家们有句话是——“一放就乱,一治就死”,说明有些政治人士还不是主观上完全不愿“放”,也不是完全看不明白“放”是大趋势,是改革潮流。但,他们难以估计到后果,也不知该如何“放”,该“放”到什么程度,才既“放”了而又不至于“乱”了。故换位思考,当年的他们肯定也很郁闷。
接着是工业实行体制改革、优化组合,“甩包袱”、“结束大锅饭”、“砸掉铁饭碗”、工人“下岗”——于是,千千万万的“领导阶级”体味了空前郁闷。
再接着是“股份制”,绝大部分中国工人没钱入股,于是被“制”于股份利益之外了。现在看来,当初的股份制,化公为私的过程中权钱交易现象肯定不少,国有资产、集体资产流失到个人名下也是不争事实。中国工人不但郁闷,进而愤懑了。那是中国当年剧烈的阵痛。
刚刚“分田到户”,最大程度拥有土地使用权的农民们喜悦过后也再次郁闷。种子贵、化肥贵,不用种子、化肥就保证不了收成,用又用不起。而且粮价低,一年辛苦下来,得到的钱甚少。倘若遇到灾年,往往白辛苦一场。收了粮向农民打白条的现象屡禁难止。
全中国都在同情地呼吁——农民们压力太大了,救救农民!
那时的中国农民是厚道极了,也老成惯了。没人当面问,心中的郁闷是从不往外吐的。自然,被当面问的时候极少。偶被问,每有假农民替他们回答——不苦不苦,很幸福。
城市人面临房改了。
不少城市人郁闷了,因为凑不足钱买下本已分到自己名下的房产。现在看来,即使当年借钱买下的,也是买对了,买值了。因为毕竟从此有了大幅增值的一宗私产。
但是,刚参加工作的青年们郁闷了。按从前惯例,单位是要解决住房的,不过时间早晚而已,房屋大小、新旧而已。人们习惯了分房子,从没料到还得买房子。而且刚参加工作的他们也买不起商品房,尽管今天看来当年房价还极低,比现在房价的十分之一还低。
教改了——择校要交赞助费了,学校不包分配了,找工作也颇为不易,学子们大为郁闷。
医改了——虽然单位不是根本不负担医药费了,却并不全面负责了。医改实行在前,医保条例出台滞后,这又使中国人郁闷了。一户人家,一旦有了重病之人、久病之人,医药费问题每使倾家荡产、家徒四壁……
入学托关系,住院托关系,找工作托关系,转单位托关系。托关系成了大多数中国人的生存之道。有关系解危救难,没关系寸步难行。关系不仅是交情,还是人情。并且人情性价比越来越高。几乎每个中国人都不得已地或热衷于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用于经营各种复杂而微妙的甚至蝇营狗苟的关系。更精明的一些人,根据局面,不断调整关系。民间的关系经营催生了一笔又一笔人情债,官场的关系经营酿成了一茬又一茬裙带及背景庇护之下的腐败。
矿难接二连三,瞒报也接二连三,被“给予”或索取高额“封口费”成为某些记者的灰色收入。
大型项目争先上马、竣工、剪彩,喜气的表情还未褪去,豆腐渣工程让更多人郁闷。
比起饿肚子的年代,人们不愁吃喝了。但不知从何时起,苏丹红、牛肉膏、瘦肉精、染色馒头、硫黄姜出现了,甚至“爆炸西瓜”、“绝育黄瓜”等闻所未闻的食物也被“发明”出来。解决了温饱的中国人,简直没法逃避郁闷了。
人们郁闷于这个时代,可又不得不郁闷地适应本时代的五花八门的规则。被两种力量拉扯长大的中国人,像极了一张单薄的纸:心灵之扁平状态呈现于脸,而满脸写的只不过一种表情——失我之郁闷。
3.勇于羞耻的现代公民
近三十年来,中国之实际情况差不多是这样——国民在郁闷中成长着,国家在困扰中发展着。
对于我们同胞国民性的变化,我不用“成熟”一词,而用“成长”,意在说明,其变化之主要特征是正面的,但离成熟尚远。而我们的国家,也分明在困扰中令人欣慰地发展着,但其发展颇为不顺,国民所感受到的林林总总的郁闷,其实也正是国家的困扰。
但一个事实却是——虽然普遍的国民几乎经常被令人愤懑的郁闷从四面八方所包围,社会经常弥漫对各级政府的强烈谴责之声,但总体上看,中国社会现状基本上是安定的。潜在的深层的矛盾衬出这种安定显然的表面性,但即使是表面的,肯定也为国家逐步解决深层矛盾争取到了可能的甚至也可以说是宝贵的前提。
“树欲静而风不止。”古今中外,没有一个国家一向如世外桃源尽呈美好,波澜不惊。
日本多年前发生过奥姆真理教地铁放毒事件。那事件甫一经过,我恰去日本访问。地铁站台荷枪实弹的武警壁垒森严,到处张贴着通缉要犯的布告,其中包括数名女大学生。二〇一一年,日本又遭遇了海啸袭击,发生了核泄漏事件。从一九九六年至今,除了以上两大事件,日本亦不能说太平无事。比如首相秘书贪污事件、校园少年犯杀害同学的事件……
欧美各国也殊少宁日,一方面恐怖袭击使各国政府风声鹤唳,忐忑不安的国民们的神经时常处于高度紧张;另一方面,各国受金融危机冲击,失业率增长,国际金融信任率降低,时而曝出令全世界瞠目结舌的新闻。如《华尔街日报》的窃听事件,世界银行行长的性案风波……
如果放眼世界,将社会分为相当稳定、较为稳定、不稳定、极不稳定四个级别,那么中国处在哪一个级别呢?
我认为,首先中国不属于极不稳定的国家当无争议——阿富汗、利比亚、伊拉克……那些国家才显然处于极不稳定之中。
中国也不属于社会极稳定的国家。我这样认为首先是从普遍之国民的综合素质而言的。这一种综合素质的水平,决定一个国家的公民在面对国家大环境恶化时的理性程度。其次也是从一个国家的公民与政府之间的长久关系而言的。欧美各国,其西方式的民主国体存在了一两百年不等,他们的国民早已适应了、习惯了、认可了那一种国家制度。虽然那一种制度的弊端也多有呈现,他们的国民对那一种制度也不无怨言甚至质疑,但是他们起码目前还不能设想出另一种更好的也更适合的制度取而代之。这一种国民与国家相互依赖的关系,使他们具有一种“万变不离其宗”的理性意识。基于此种理性意识,面对颓势,他们具有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相信一切都会过去的自信和镇定。
那么,在较为稳定和不稳定之间,中国属于哪一类国家呢?
社会不稳定的国家具有以下特征:
一、其政府管理国家的意识、能力,不是与时俱进,而是意识偏执,固守不变,能力每况愈下。
二、经济发展停滞不前,甚至发生倒退,致使人民的生活水平不是逐渐提高,而是一日不如一日,连好起来的希望也看不到。
三、对于大众生活的艰难视而不见,对于大众怨言及正当诉求充耳不闻,甚至以专制手段压制之,摆出强硬对着干的态度。
这样的国家目前世界上还是有的,但实在已不多。进言之,处于社会不稳定状态的国家,要么它的大趋势毕竟还是与世界潮流逐渐合拍的,要么倒行逆施,直至彻底滑向世界潮流的反面。
目前之中国显然不是这类国家。所以我认为,目前之中国是一个社会较为稳定的国家。
政府管理国家的意识已由从前国家当然以政府为主体逐渐转变为以人民为主体。管理已不仅仅是一种权力意识,同时也是责任意识了。
政府管理国家的能力亦在提高。不是指压服能力在提高,而是指向“以人为本”的宗旨改进的觉悟在提高,方式方法在提高,经验在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