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手谕在此!尔等何不速速开门?”
暗红的云和镇城门前,一名须发斑白的老者正向着如木头般静立的守卫怒叱,急火攻心下,老者满面通红,双目圆瞪,眼尾的皱纹也似要爆裂开去。右手抓着一张明黄色手书,直伸向守卫眼前,手书下角露出一抹红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篆字触目惊心。
守卫见此心念略动,稍偏头看向另一守卫,见那守卫撇来凌厉一眼,便将所动心思按下,随即用力一推老者,斥声道:“有手谕又如何?且不谈此中真假,便是真的,又如何保证你们中间没有包藏敌国奸细?圣上既授命我军守卫在此,自然不能放过任何流放罪人,更遑论敌国细作?今念尔等为秦院正亲属,带着遗体速速离去便不予为难,否则,休怪刀剑无眼!”说罢,便手扶刀柄露出一线雪白亮色以示警戒。
老者听此,适才满面红润倏然褪下,颓废地坐在地上,不敢看向身后的夫人与小姐。老爷的棺材停放在身后,两名家奴静立在棺木旁,秦家小姐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众人一时竟默然无语。此时正值五月,云和积雪才融,柳枝也才刚抽新芽,春寒料峭之感便从几人宽大的孝服下袭向柴禾般瘦骨身躯。
秦何氏面若冷霜,上前将老者扶起,和缓了语气安慰老者道,“老陈,快起来吧,寒气未消,恐再落下病来。”陈管事依言站起来,却垂下眼睑,沉痛道,“夫人,是老奴无用啊!”
秦何氏拍了拍老者的肩,冷眼向守卫看去,“老陈,无须自责,如今世风日下,狗鼠之辈也做起官职来,这不识圣谕自不能怪你。”
守卫一听,登时勃然大怒,“臭娘们儿!你骂谁是狗?”
秦夫人一脸冷然,双目中怨恨之色几欲溢出。“倒是我老眼昏花,未看清二位守卫大人原是猪狗不如之辈!”
守卫大怒,一把抽出佩剑架在秦何氏脖子上,“闭嘴!”
秦夫人巍然不动,一双眼怨恨莫名,张口大声道:“当年晋中瘟疫死伤无数,官府置数万百姓性命不顾,封锁疫区,是我家老爷违抗圣命,只身犯险,才救得晋中百姓平安。若我没记错,你二人便是出身晋中吧?没想到晃晃二十年,老爷尸骨返乡却受阻拦!我们既有圣谕在手,尔却不认,这真是恩情惘顾,禽兽不如!”
质问之声坠地,守卫心中出现一丝愧疚感,却很快被无名的怒火压制住。剑刃向秦何氏脖子又近了几寸,恶狠狠道:“我看你是找死!”
“你快放开我家夫人!”陈管事怒极之下扑向守卫,却被一脚踹翻在地。秦夫人面色更冷,眼中恨意射向守卫,似要将他戳出个窟窿来。
“你要杀便杀,老身活到这把年纪何曾怕过狼心狗肺之徒!”
未曾想,守卫猛地推开秦何氏,大步走向秦子谦的棺木。秦何氏被推翻在地,见此情景,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不由得大喊道:“你要对我家老爷做什么?”
守卫闻言冷哼一声,三两下将瘦弱的家奴打伤在地,举剑劈向棺木,“砰”的一声,棺盖应声落地,秦子谦惨白的脸暴露在日光之下,很快开始缩水变黑,散发出一阵尸臭味道。
守卫冷冷地看了一眼遗体,残忍地勾起嘴角,“你当你是圣人吗?活在这云和镇里,所有人,都是罪人!”语罢,转身便走回城门处。
“老爷……老爷……防腐药物失效了,这可怎么是好……”陈管事痛哭着爬过来,心中无比怨恨。云和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连这副棺木都是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如今费了许多功夫才收集齐的防腐药物也没有了,就算能出这城门,只怕也是全尸不保啊!
一边把破损的棺木重新合上,一边看向站在一旁木然低头的秦家小姐。小姐自从老爷死后就木呆呆的,如今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爹遗体受辱,也没有半点波澜,这小姐,怕是不行了。这真是……唉!秦家家门不幸啊!
陈管事将被一系列打击震住的秦何氏扶起来,却没注意到,适才被自己视为神志不清的小姐那越握越紧的拳头,以及慢慢抬起的脸上,怨毒与解脱混杂在一起的复杂神色。
“哈哈!罪人吗?我是罪人吗?”秦葭月苍白瘦小的脸上显露出决然之色,纤细的脖颈不自觉挺直几分,似呢喃般话语一落便紧抿了嘴角。随后,她惨然一笑,眸中最后一点以后也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色的死寂。
“既然生来即为罪人,不若,你们也一起死了吧!”秦葭月飞快冲向城门,瘦削的身体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秦夫人和陈管事欲阻止,却只拽住一片孝服碎布。
“月儿,快回来!”
秦葭月手中紧握赫然就是一柄匕首。守卫见她冲来,暗道不好,立即拔剑阻拦。两名守卫相视一眼,同时确定一件事,决不能让这疯女人靠近城门!
秦葭月已抱必死之心,对两名守卫阻拦视若无睹,很快身上出现几道血痕,她扔向城门爬去。守卫杀心顿起,举剑便朝秦葭月脖颈砍去。
突然,利箭穿心之声乍响,正举剑杀人的守卫动作忽然顿住,却见自己心口处一丝红线从铁甲下渗出,身躯稍稍摇晃,便“砰”地一声倒地身亡。
余下的守卫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同伴忽遭敌手,一时怒不可遏,“你们果然是敌国细作!”怒叱同时举剑砍向秦葭月。又一暗箭袭来,守卫慌忙闪避,因此前同伴之死,心中大骇,警惕之下躲开了要害,却射伤了握剑的手臂。守卫朝可疑之处看去,只见到略略摇晃的枯树枝,却哪有半个人影?
秦葭月同样发现暗处有人助她,凭着最后一股力爬起来与守卫扭打在一处。守卫适才手臂受伤,佩剑在利刃入骨之时被震落,而秦葭月此时或可说真正神智不清,疯子一般拿着匕首左刺右砍,竟教守卫一时无法制服她。
混乱中,秦葭月的哭喊声传了过来,“娘,快走!快去开城门!一定要离开这里……”声音越来越细弱,果然,便是再疯狂,她依然敌不过从军入伍的守卫,即便他已经受了伤。
一拳又一拳落在她脸上,身上,在陷入昏迷之前,她看到陈叔跑过来与守卫扭打在一起,而娘带着两个家奴用爹破碎的棺盖用力砸向城门……
越来越模糊的神智突然被几声尖叫惊醒,接着腿上传来灼烧的痛感。她挣扎着爬起来,却入目一片火海。娘在城门处,上身插着利箭,下身已经被火吞了一半,两个家奴痛苦的满地打滚。娘似乎在说着什么,应该是,月儿,快跑……
陈叔和那守卫就在不远处,浑身焦黑,可身上的火却越燃越旺,连着自己的腿脚也跟着燃烧起来。钻心的痛苦刺激着她脆弱的神智,她抬头看天,不知何时,晴空万里忽然密布乌云,还有无数的火石、火箭从天上落下来。而远处的城门在娘亲的努力下只开了一个小口,此时却已严丝合缝。
“逃吗?”她看着自己烧烂的双手,难忍的疼痛将神智撕毁,她不可抗拒的陷入死亡前的昏迷。
“生者即罪,我们是罪人吗?爹,你平生救人无数,可还有办法救救我们吗?”
黑烟冲天,乌云蔽日。许久之后,云和终于迎来入春之后第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