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中最亮的灯盏,是乡村的春节。白发的双亲定时擦亮这盏灯,漂泊的游子,千里万里地回望,从寒意中能感知一抹温暖,于是,关山逾越,铁鞋踏破,漫漫风雪,也挡不住归途。在拥挤的窗口挤一张车票,在繁忙中偷闲盘算着日期。与朋友在怀旧的氛围中,谈论着童年乡村的春节……
记忆里,这个时候总会在父母唧唧呱呱交谈中早早醒来。在苦涩和坚韧中又将度过一年,父母们预谋着在最后一刻,让新年与旧年碰撞出快乐的火花。预谋的幸福从一点点的准备开始。
先得叫上裁缝为全家每人做一套新衣。乡村的裁缝多是小儿麻痹症患者,但这门手艺,让他们在这个季节成为家家追捧的明星。道路虽不平坦,可是他们矜持地提着尺子,快乐地吹着口哨,波浪般奔走。大人们为了孩子争先恐后将“机头”抢到家,孩子们争着往裁缝的碗中夹肉,为的是让自己的新衣先做,或者在新衣显眼的地方多缝个口袋。这些乡村的裁缝一般都能娶到最美的妻子,因为新衣上多加一个小小的点缀,就能赢得姑娘的芳心。所以在乡村一个人瘸一条腿并不是坏事,他可以去学裁缝手艺。
杀年猪要选择好时候,寒风吹彻,其时腌制腊肉能让肉味深厚绵长。一片嘈杂声中,卸下门板搭好案台,沸腾的水在锅中候着。猪一声长号,左冲右突,企图冲破围追堵截。“反围剿”的努力延续到七八个壮汉将其按稳在案板上。褪毛的猪挂在梯子上开膛,眼前一片一尘不染的鲜艳。于是,猪奉献了一切,为了大地上一年最后一个时刻的盛宴。咳嗽声、说话声、碗筷敲击声,推杯换盏声交汇一处,腾起的声浪升入半空。汆好的肉一碗碗慷慨地分送四邻,受益的四邻则反馈一句句高声赞美。孩子们开始在猪的长嚎声中陶醉,那声音犹如号角,拉开一个序幕。收场的主角仍然是孩子,拿充气的猪尿泡当作足球来演绎赛事风云。
炸丸子、炒果子、切米糖这样的事,母亲们愿意在孩子睡熟后偷偷进行。可是厨房的门关不住香气,偷偷地起床,眼前的景象新鲜又刺激。丸子在油锅中的空翻和潜泳,瓜子们在锅铲下争吵得很凶,胖胖的蚕豆露出牙齿憨厚一笑。母亲们手中的铲子或勺子轻快又谨慎,稍有迟疑,这些小家伙们会焦头烂额,不复可爱。雪白的冻米被糖召集起来,团结到一起,然后在母亲们的刀下翻飞如雪片。
制作豆腐的过程则像一场祭祀。因为豆腐的好坏预兆来年的吉凶,乡村的人们易碎的梦想,希望能坚实地植根于生活的某个细节,且真实可感。掐算好黄道吉日,孩子要用草纸擦嘴忌口。锅中被加热的豆浆如雪浪翻滚,“点卤”是接下来最重要的工序。过与不及,都会让入缸凝固的豆腐脑儿稀如寡水,恰到好处的点卤能让豆腐脑儿插住筷子。我父亲是个读书人,“点墨”还行,“点卤”却很糟糕,每次他像拿毛笔一样拿住筷子准备投入缸中时,全家人的心收紧如拳头。当筷子要插到豆腐脑儿的瞬间,我奶奶小脚摇晃,已经站立不稳。
零星的鞭炮,挥舞的灯笼,大红大绿的新衣,一含就化的水果糖,还有像气球一样飘浮的心……美好的事物,离当下的生活越走越远。这正如我们的青春,一页页被翻过去。只在春节这个时候,所有沉淀在昔日的记忆,一起百感交集地来到心间,让我们在等待中战栗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