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中浮动着蒿草,秋夜的风一阵凉过一阵。山冈上氤氲着苦艾草和松树脂的气息,虫子们在秋风中归隐。听见钢锯和锉刀锯出的声响,清脆,锐利,划破荒野的沉寂和空旷,那便是蟋蟀的叫声。蟋蟀的叫声覆盖一个夏天,延续到秋,直至白露为霜。石头的缝隙间、荆棘与草丛中,是蟋蟀的栖身之所。一把手电筒一只竹编的小篓,在月夜之下,在乡村的旷野,就可以斩获无数。
小孩子爱蟋蟀,爱其勇猛。两只蟋蟀的打斗远比现在的功夫片来得真实。惨烈的程度类似古罗马的角斗场。傲然睥睨的那只,容易就让人想起奴隶英雄斯巴达克斯。那时,在我居住的乡下,蟋蟀被称作“蚂蚱”,用空火柴盒装上几只,就有了会唱歌的“话匣子”,让它与童年寂寞的心对话;打开火柴盒,又能欣赏到“战神”的打斗。
父亲读过书,说在书中它又叫“促织”,于是,听见唧唧的声音,就以为蟋蟀在织布。还记得一个晚上,油灯摇曳,父亲给我讲过蒲松龄的《促织》,于是,成名的儿子就在是夜,被父亲的这盏油灯照得忽明忽暗:他放跑了上供的蟋蟀,被逼得投井而死,冤魂终究化作了蟋蟀。从那以后,对它莫名有了些敬畏,它染着夜色,在荒野呢喃,阴森和鬼气附着魂魄。大人们又说,此物虽个小体微,却是灵物。
它的叫声让秋夜在时令中突出,荒野也因之荒凉寥廓。一只蟋蟀的叫声可能被月光洗得发白,被夜风吹得七零八落。如果是多声部的合奏,音流组合在一起,天地间,就只充塞一种单调又雄浑的声浪,声浪一浪接一浪,尖利而持久地划过耳鼓。未曾去过荒野,未曾在荒野之中,感受过蟋蟀的歌唱的人,始终也不会知晓这小小的虫子,能发出如此巨大、令人震撼的自然力。强劲和坚韧的精神,传布大地,流走在四方。
我的一位在城里长大的朋友,读了“古诗源”里的“蟋蟀鸣,懒妇惊”的句子,读了流沙河的那首《就是那一只蟋蟀》的诗,想听蟋蟀的叫声,他向我描述了想象中的声音:像流水一样清澈流畅,像黄鹂悠扬婉转。我笑了,纠正了存留在他意识中的错觉,其实它很土,像普通话语境中的方言,也很单调,但却有穿透力。我该怎么来描述这种声音?牛担着犁铧,犁铧划过山路碎石的声音;锅铲刮锅的声音;锉刀锉过钢锯锯条的声音,甚至有点像耳鸣,单调,锐利。
离开蟋蟀的家园,来城市流浪,我忽然想听这种声音。一日,走到城西,在古城墙根遇上一位盘腿而坐的老者,他的跟前摆着六七只黄泥瓦罐,男女二重唱就在瓦罐中一唱一和。在城里,已很难见到这样的老者,浑身土气,形貌古朴,头脑单纯,莫名其妙地,觉得他有点像远古传说中的神农。用一瓶矿泉水的价格,我买下了一对。黄泥瓦罐在书架上束之高阁,我却没再听过它们的叫声。我用带露的菜叶去滋养它们,用黄鹂的叫声去诱导它们,甚至想尽了一切方法去贿赂它们,它们始终不肯为我叫一声。一位智者在书中告诉我,离开大地,离开土气,它就不再为谁开口歌唱。
我忘记了,它是荒野的歌手,只有大地熟稔它的心思,它的歌唱只为大地,那是思念和倾诉。亘古的幽情源于大地,根植于大地。城里没有伴奏的月光,没有寥廓的荒野,没有引唱的河流,难怪它歌喉喑哑。秋风一阵凉过一阵,我忽然想念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