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我儿时戴的手套,是一双袜子改成的。我姐姐妹妹们的都是。
天冷的时候,妈妈拉开装袜子的抽屉,从中找出末端被脚趾甲蹭破的几双。他拿出剪子,她笑盈盈地说,给你们变个魔术,一会儿就有手套戴了。她将袜子的末端剪去,再在一侧挖个小孔,用线绞上开口的部分,这样手套做成了。我尤其喜欢看开口部分的绞线,像是一串小蜈蚣的长脚。
上学的孩子,天再冷,手得伸出来。这种手套薄薄的,并不暖。戴在手上,也只是聊胜于无吧。在寒冷的乡村度过童年,我们姐弟四人的手一到冬天就生满了冻疮。于是,凑在一起就猜:一双真正的手套有多暖?都摇头说不知道,只知道手上的冻疮又痒又疼。大姐时常鼓动弟妹们起来造反,她说,你看妈妈用毛线织了那么多又好看又厚实的手套,就是不给我们戴,难道她的学生比她的儿女还亲?
是的,一到冬天,母亲就忙着用粗粗的毛线织厚厚的手套。毛线红红绿绿的,在我童年的眼中和彩虹一样美。
山村的夜,像黑色的大鸟扇动着翅膀,熄灭了一切火光。然而,当我夜半醒来,依然看见了灯光,和墙上母亲剪纸般的影子。风呜呜地吼着,与猫头鹰的叫声混合在一起,听起来有点吓人。母亲在织手套。寒夜中的温暖,只有油灯光亮所及的那么一小块。
冬天,山里的风,像刀子一样割人,风一吹,孩子的手顿时变成了“烂地瓜”。但在母亲的班级,有两类孩子的手不会冻冻疮,一类是好孩子,学习成绩特别优秀;另一类是苦孩子,家里特别穷。他们都能戴上我母亲给他们织的手套。除了抵御冻疮,老师亲手织的手套,还让他们感到自豪、幸福直至有点恃宠而骄。戴在手上,他们会夸张地朝上面呵气,以引人注目,不戴的时候,就挂在胸前,像战士的勋章。那时候,我很羡慕他们,因为我既不是好孩子也不是苦孩子,所以跟妈妈的手套无缘。
40年后,母亲退休了,离开了乡村,来城里买房居住。到了冬天,聚在一起的时候,我大姐总是开玩笑,老娘,你那时织了那么多花花绿绿的手套,怎么就不给我们织一副?总给我们戴“袜子手套”,搞得我们搓着满是冻疮的手,就在心里猜手套到底有多暖?
母亲叹口气说,我也是没法子,那时穷,也没有多少钱买毛线,班里那些好孩子是人才,总怕埋没了他,那些苦孩子尤其是没娘的孩子我又心疼,我不对他好谁对他好?可怜那时农村穷啊,你们还记得不?大冬天孩子连袜子都没得穿。何况,我也没有工夫,我又要教书,做家务,带孩子,还养了一头猪和几只鸡,好像还有几只豚,你爸爸是个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我哪有那么多时间啊,只好委屈你们一点。
戴母亲手套的学生,如今分布在各行各业,官员、学者、商人,更多的是木瓦匠和民工,他们在谈到我母亲的时候,都会说:“周老师是好人,那会子对我们真好!”他们都在为自己的生活奔忙,并没有想象中的如何感恩。母亲那辈子人,做人做事都从良心出发,此外别无他念。
某年的冬天,我陪母亲在街头散步,遇到一位她昔日的学生。他将奔驰车停在路边,跟母亲说了好一会儿话,他说,那手套好暖啊,是红和绿两色毛线织的,晚上睡觉就焐在胸口,也不晓得有多暖!他的语气很夸张,说的是童年时我母亲送给他的手套。
我顿时有点嫉妒他。是的,到底有多暖?他晓得,而我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