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的孤傲是有名的,陆键东的《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对此多有撰述。
孤傲,须有所恃。这一点,陈寅恪似乎有先天的优势,祖父尊为帝师,父亲为“晚清四公子”,自己12岁即东渡日本留学,而后游历欧美十数年,学贯中西。回国后与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同为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时年35岁。与之有一拼的,海内也只有钱钟书了。
他学问和名气都大得吓人,建国后,******访问苏联,据说斯大林向******问起过陈寅恪。英国女王曾专门致电向他致意。
这类人,孤傲可想而知,但又超出一般人想象,胆气与风骨同样吓人。作为政协常委,他常年不参加会议。1953年,中国科学院要设立中古研究所,拟请他担任所长。他淡然一笑,与当时的政治环境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当所长也可,但他提出一个条件:“允许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不止我一人要如此,我要全部的人都如此。”并且要******给他开证明。算是狂谬得可以。
此后,将各级慕名前来的政府要员拒之门外,也就是小事一桩了,其中包括炙手可热权倾一时的康生。做了就做了,他还要写诗作记录:“闭户高眼辞贺客,任他嗤笑任他嗔。”“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真是羞煞人也。难怪那些碰了壁的官员,转过身一路骂:“一个老瞎子,不就是懂十几门外语,咋就这么傲呢?”
其实,陈寅恪有倨傲的一面亦有谦恭的一面。陈寅恪的谦恭,也是让人相当意外。对于他的偶像,他表现得相当“铁粉”。
对此,说大师虚怀若谷未免笼统。应该说,真正的大师懂得与什么样的人保持距离,狷介傲岸;又必须对与什么样的人交往甘之如饴,敞开心扉和怀抱去亲密,零距离接触。方为“自由之意志,独立之精神”。
四川大学有位叫林思进的老教授,是巴蜀著名文士,道德文章让陈寅恪极为佩服。
林老先生有个习惯,每年正月初七接待他的诸位“粉丝”。陈寅恪打探到这个消息后,表现得相当虔诚。他提前几日就向林老呈上欲当面求教的书面请求。
这天,林老先生站在家门前接客。陈寅恪下了汽车,趋步向前,竟扑通一声跪在林老的面前,口喊“伯父”,并祝健康长寿。陈寅恪的举动,让在场的人颇感意外和尴尬,因为多年以来,川大学生只是向老师鞠躬敬礼,从不下跪。
而像陈寅恪这样蜚声海内外的一代大师,竟如此谦恭礼让,怎不让在场的人不知所措。
非但如此,陈寅恪恭敬地站起身,从自身携带的小挎包中掏出自己亲撰的一副对联,上书“天下文章莫大乎是,一时贤士皆与之游”。表达内心的敬仰和诚服。
陈寅恪的一跪,并非是做做表面文章,而是在精神世界里把林老当作自己的支撑。此后一两年,陈寅恪已有双目失明迹象,遂意志颓废,辑古诗得一联自况“今日不为明日计,他生未卜此生休”,求林思进书写而后悬之厅堂。林老婉拒,并劝他:“君有千秋功业,何得言此生休矣?”
陈寅恪为之一震,如醍醐灌顶,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里,陈寅恪一直感激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