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宥低头细思,然后猛然回神,想起了前些日子得到的消息……珺王府为了救君拂柳,不惜银钱收购沿街店铺,其中颇有几间尤氏族中产业,得了尤家授意,狮子大开口,珺王府都默不吭声的认了……难道凤来帝竟连这个也知道?怜惜珺王府无辜被陷害,却又不得不破财救人,所以才为她们出头,让尤氏把这些钱加倍吐出来?
一念及此,心头惊惶,早知凤来帝喜欢重情重义之人,珺王府为了救人不惜银钱,又顾全大局不把事情闹大,这无疑大合了凤来帝的品味。可是难道就因为如此,连闹出群鬼呜冤如此大坏政声之事,也轻轻放过了?这分明与珺王府脱不了干系!若有机会,倒是要好好向父皇提上一提!
殿中尤长胜只以为凤来帝顾念旧情,网开一面照拂尤氏,感激不尽,不住磕头,凤来帝摆手令他出去,转头又吩咐道:“让瑄王也回去罢。”
慕容宥朗声道:“儿臣不敢!儿臣有罪!请父皇责罚!”一边叩头。
尤长胜才刚要出殿门,一回头又跪下了,以头伏地:“回皇上,这些事情,不干瑄王爷的事……王爷当初听到传言,去草民府上询问,草民当时犯着糊涂心思,只想护着草民那个不屑子,一昧向王爷辩解,王爷心地仁善,就信了草民的说辞,不干王爷的事啊!”
慕容宥也道,“是儿臣失察,请父皇责罚!”
凤来帝沉吟片刻,摆手道:“尤长胜退下罢。宥儿你进来。”
尤长胜不敢再说,只得躬着身子退出。慕容宥谢恩进殿,凤来帝正与子虚道长交谈,子虚道长不是个多话的,并不提及闻千里之事,只与凤来帝聊些旧事,他话本少,几句之后便不再说。凤来帝便转头向李直林道:“李卿,令爱之事,朕也甚为惋惜,你可愿让朕下旨,从尤氏挑个义子奉养于你?为你养老送终?”
其实凤来帝这话倒是真心为李直林着想,李直林却直挺挺跪下:“多谢皇上,草民不要。”
凤来帝知他的性子,也不生气,点了点头,“难为你们了。”
慕容宥就站在李直林身边,极谦谦的伸手相扶,一边低声劝慰:“李翁节哀,魂魄之事毕竟虚渺,令爱吉人天象,当不至遭此厄运……”
这话说的就有些过了。毕竟刚才他虽不在殿中,但尤长胜的话,他不可能听不到……既然听到了,仍旧说出这种话,往好了说是心地仁慈宽慰未亡人,细想却分明不是……他分明是在说,这魂魄显灵是假的!他这是在不动声色的给慕容昶上眼药啊!
凤来帝的眼神顿时就锋锐了些,对这个儿子上下打量。
慕容宥将李直林扶回椅中,一抬眼看到帝王的目光,心头便是一跳,却全不知方才那句话,问题出在哪里。他一向的形象,本来就是不是个精明善察的,凤来帝面上虽偶尔训斥,说甚么妇人之仁,其实心里却很喜欢。
慕容宥哪里知道,凤来帝是亲眼见过那女鬼的……凤来帝本是性情中人,本就不喜这兄弟阈墙之事。当初京城女鬼显灵的传言初起时,他也的确以为是哪个儿子的手笔,所以愤怒之下,才亲自出宫查探……谁知一见之下,才惊觉这般景像,非人力所为……
其实当初的鬼影,是凤卿卿用巫女结和镜子伪造出的幻像,扮鬼之人尤在数里之外,镜中反射自然虚无飘渺。而后来的托梦,是凤卿卿乔装改扮入相府,悄悄催眠了朱相爷,这在凤卿卿而言轻而易举,却绝对是超出凤来帝等人的认知的,就算她真的点头说是她做的,他们也绝不会相信。
凤来帝既信了群鬼并非人为,怎能不惕然心惊,自然会派人查探,早在朱相入宫之前,其它人的事情已经摆在凤来帝案头,只是又多了朱博一事而已。
凤来帝直将慕容宥看的沁了汗,才冷冷的道:“宥儿下去吧。”
慕容宥哪敢再说话,急施礼退下,走出殿门之后,忽然心头一怔……他忽然发现,凤来帝叫他与慕容晟,都是呼其名,只有叫慕容昶,却是叫他的字,叫的晗儿……自小便是如此,二十几年了,他竟从没留意过。
圣旨很快就下了。除了对尤家的惩处,圣旨上连三倍赔偿之类也都写的清清楚楚,凤来帝行事的确是十分率性。同时因为怜惜李茯苓仁心仁术,却惨遭横死,当然也是因冤魂之事有些心惊,故另赐了李茯苓“妙仁”谥号,这会尤长胜也不用旁人提醒,爽快拿出银两,在城外给她捐了个小庙。
然而此事并没有完,朱博的死讯传出,正如先前料想,言官几乎沸腾,弹劾尤家的折子雪片般飞往宫中,因为尤家长房一支都被罢了官,言官枪无所指,所以连素有君子之谓的慕容宥也被骂了个狗血喷头,连素日彰显清高的称病不朝,也被骂成尸位素餐误国误民等等……
连续几天早朝,慕容宥和仅余的两个尤氏族人,只是站着被骂,京城最拉风的世家大族,直到此刻,才深刻体会到言官的可怕,那何止是骂人不带脏字儿啊,那何止是骂几个时辰不带重样啊,那何止是一针见血剥皮拆骨啊……但骂了几天之后,看凤来帝将奏折俱都留中不发,便知帝王还没打算处置尤家,这才渐渐消停了。
尤氏的人都松了口气,唯有慕容宥惕然心惊,须知帝王把这些弹劾奏折不驳不查不发,扣在手中,随时随地可以翻出来把尤氏踩到底!可他明知这一点,却是毫无办法。
尤氏是他的底气,尤氏若真的倒了,等于他这个大皇子,失去了最大最坚固的后盾,所以慕容宥这几日,出奇的谨言慎行。尤氏阖族也都夹起尾巴来做人,做完玄阴道场,又做四方道场,施粥施衣,实打实的持续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银子花的流水一般。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圣旨下发第二日午后,一骑快马风驰电骋般进了城,马上人俊美无双,风尘仆仆,怀中抱着一个女子,全身都包在披风中,急匆匆长街打马而过。早有眼尖的人认了出来,这人竟是珺王爷。
传言珺王爷带王妃离京求医,原来此刻方回,而且看珺王妃的样子,只怕尚未痊愈。这会儿再想想尤家弄出的甚么厌胜之术的传言,着实是个笑话。王妃既然抱恙离京,哪有空儿算计几个商铺。
慕容昶已经堪堪到了皇城,跨下骏马忽然长嘶一声,委顿下来,显然是长途跋涉,跑的脱力,慕容昶轻轻跃起,也不去管那马儿,直接抱着凤卿卿进宫见驾。
凤来帝得报急匆匆出来,便见两人跪在阶前,凤来帝张口便问道:“卿儿好些了?”
“是。”慕容昶垂睫:“我带卿儿去了寒天门,顺利拜得明师,学得了内息运转之法,血脉中的寒气已经纡解,假以时日,很快就可以控制,与常人无异。算起来最长也不会超过半年。”
凤来帝大喜,转头吩咐随身太监,“还不去禀报皇后娘娘,让她放心。”
内监应声去了,慕容昶这才道:“只是下山时遇到了一点小意外……便带卿儿去了江南,行程中得到京城中的消息,只是卿儿的情形……暂时不能赶路,所以回来也就迟了一步。”
凤来帝凝眉:“甚么意外?”
慕容昶轻咳一声,有些犹豫。凤来帝道:“卿儿你说。”
凤卿卿这会儿对凤来帝的处置十分满意,她也没打算一举就能扳倒大燕朝的钱柜子,所以暂时不想再给慕容宥上眼药,但既然已经问到她头上,她也不介意打个预防针,于是举起手:“父皇你看看我手……”
她把手腕弯成不可思议的角度,纵她容貌如花,皓腕如雪,这副情形也多少有些诡异,凤来帝眼睛都瞪圆了,凤卿卿道:“有两个人挟持了我,把我的骨节弄软,放进了酒坛里,父皇,你根本不知道我在酒坛里多害怕……”
酒坛……这的确超出了帝王的认知。凤来帝瞪着她,好一会儿才道:“把一个人放进酒坛?晗儿,真有这种事?”慕容昶默然点头,凤来帝震惊道:“究竟是甚么人?”
慕容昶道:“父皇不必担心,只是个江湖门派……下手之人已经杀了……卿儿现在也已经没事了,只是骨节比常人更柔软灵活,倒也算因祸得福了。”
凤来帝一听这话,就知道他不打算继续追究,心中对这个儿子十分怜惜,连带着对凤卿卿血脉的不满也少了些,叹了口气,轻声道:“也罢了……是朕之过……”
凤卿卿心说皇上你又脑补过头了,面上却低头一声不吭,慕容昶又跟凤来帝说了几句,凤来帝才道:“去见见你母后罢。”
慕容昶应了,凤来帝又似想起甚么:“朕昨日下了道旨意,你可知道?”慕容昶嗯了一声,帝王微微一笑:“那尤氏的赔偿你们放心去讨要,便算是朕赔卿儿的店子。等这件事罢了,也该好生做你的京兆尹了罢?”
慕容昶轻咳道:“是。”
两人又去见了常皇后。其实常皇后这些日子,心情着实跌宕起伏……可是踌躇再三,她最终还是决定不干涉,甚至不命人打听。果然凤来帝因此对她加倍怜惜,而事情一波三折之后,自家儿子一点亏都没吃,反而是嚣张的尤氏和慕容宥吃了大亏。这个媳妇儿果然没娶错!
这直接导致她见了凤卿卿极为温柔慈和,得知她受伤之后,更是赐了无数补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