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支船队在上京河道赛龙舟,擂鼓声咚咚锵锵,远远可闻,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在炽热的空气里炸响,烧红了半边天的云彩。老人经过几天的细心照料,已经大好,就是年纪大了,担不起病,身体还有点发虚,终日在屋里将养。“今儿外面这么红火,倒像是有人家娶媳妇呢。又是敲鼓打锣,又是放鞭炮喝彩。”
“不是,是赛船呢。据说是醍醐茶庄主办的。好大热闹。”暖香小心给老人带上香黄色艾叶熏过的云片抹额。
“出去玩吧。小姑娘家,正直好时候,将来嫁人了,又是孩子,又是婆婆,哪里还有这种闲心。”老人慈爱的摸摸她的脸:“暖丫头可是越来越俊俏了。”
暖香拿出玻璃山纹小手镜自己看,笑道:“真的吗?我也这么觉得呢。”惹得老人笑着捏她腮帮:“好不知羞。”
确保老人一切妥当,暖香特意换了件轻薄鲜艳的衣裳,带了糖儿出门去。大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有卖油炸撒子的,有卖酸梅冰雪水的,还有炒瓜子花生的。另外还有辟邪玲珑球,驱虫大花团,不一而足。
暖香戴了帷帽,一路走到河边醉江南小楼,事先订的雅间早已准备停当。醉江南的招牌菜松鼠鳜鱼乃是一绝,特取上好鲫鱼,去骨,拖蛋黄,砂锅上火,炸成金黄,让指刀细细切出花型,作成可爱的松树样子。最后上盘,放上头,撒上熟虾仁,放上香菇丁,冬笋干。刚盛进盘端上来,会有松鼠一样,吱吱的叫声。色彩鲜艳,让人食指大动。
暖香美美的享用一番,又打发糖儿去吃点心,自己打开窗子,临水看去。有那窄窄长长的龙船,上面缠绕五彩潘胜,有人擂鼓,有人划桨,动作整齐而威猛。他们穿朱红衣服,系玄色腰带,露出小麦色的精壮的手臂和腿脚。日光下,那健康的肤色好比刷了一层油,看得人心中热气腾腾几乎移不开眼。
也有那水性极好的人,扑通一声窜进河里,鱼一般消失不见,忽而又在老远的地方露出头。水洗过的强壮精健的脊背,仿佛黄玉一般闪光。
楼下,几个衣帽齐整,服侍华贵,员外模样的人正点头哈腰走出来,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的陪着一个俊逸夺目的年轻人。不是别个,正是言景行。他不像别的当家,事无巨细都亲力亲为,鲜少亲自过问生意上的事。只任免手下南北东西自有得力大掌柜。他们既有更大权利,又有更大收益,自然乐得尽心。尤其这位年轻主子并不好糊弄,监察上掌控严格,所以各个老实。这次主办龙舟会炒热手下茶号也是他的注意。不仅像以往那样,走高端路线专攻贵族雅茶,如今物阜民丰,百姓又余钱,他要把通俗茶汤打入寻常百姓家。
言景行算算那些送给郎署公子的茶叶,又想想宁和郡主的茗烟会,心道借势果然省力。杨小六那家伙一定不知道我给他家交了多少税。
郎署那俩损友萧原,章良,又在屋里叫他吃酒,还说有小红香在唱戏。三杯下肚,看啥都带粉红,那姑娘不过皮子白净些眼神风流些,也值得他们夸成西施貂蝉。言景行细观半晌,忍不住道:“不过寻常章台姿色耳”却被俩人痛批无趣,不懂风流俊赏,赏花怜香。那姑娘嘤嘤嘤要嗔不嗔,要罚三杯。言景行想到上次酒醉失态,多少有点羞涩,当下转身就跑,心里默默逼视他俩一炷香。
却不料这边刚接洽完几个大掌柜,无意中一抬头就看到暖香。
桃红,又见桃红。
雪白薄纱六出冰花纹路松松穿在身上,露出里面鲜艳小绸褂,苍黄鸟儿小桃红,前倾着的角度,仰望的视角。白生生脸皮,黑真真头发,红润润嘴唇,眼睛直直望着远方。
言景行不由得顺着视线看去,就望到自己手下请来的船队正在那里上演绝活,一大堆半大伢子,活泼精干,就在水里叠罗汉,翻跟头,披发纹身,好不引人注目。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赤膊上阵,都不穿衣服——言景行看看那一大团泛滥的男色,又看看二楼高台上几乎傻掉的暖香,心中火气蹭蹭往上冒:这算怎么回事?
“去,让他们给我穿上衣服!”
庆林得令,一脸懵逼:“少爷,人家那杂技耍了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这么来的。”
言景行揪他耳朵:“这儿是京城,天子眼皮底下,哪个放他们有伤风化!”
庆林一叠声叫是,捂着耳朵跑走,不懂少爷火从何来。话里带刺儿,明显是受了气,可刚刚点完账,明明大丰收,哪里来的气?
那边皇帝带着皇后微服跑出来,正看得津津有味,却不料中途休息,再一露头,他们就穿上了紧身小袖衫,五颜六色,下饺子一样噗通噗通跳进去。皇帝磕着瓜子,有点愕然:“这怎么还换了行头?”
皇后正把刚剥好得圆溜溜的鸭蛋放在嘴里,大眼一望,随口说道:“这叫步步高升五福报喜,新人唱新戏,讲究!”
皇帝深以为然。
还看!你还看!而这边言景行犹自心意难平,越想越觉得难受,他觉得有必要替死去的老齐教一教女儿什么叫矜持,从萧原那里把他的弓箭拿过来,舒臂,瞄准。嘭!
暖香冷不防吓了一跳,一低头就看到黑亮亮一根箭矢钉在自己右下方。她第一个反应是捂着胸口尖叫,幸而活了两辈子到底不一般,迅速找回了淡定,她用力把箭拔出来,抖一抖,把被插得死死的蝎子抖掉。
“谢谢你,不然我要被蛰了。”暖香吁了口气。果然不愧是端午,毒虫横行啊。看来醉江南还得用艾叶草多熏两遍。
言景行默然不语。
暖香愣了两秒,似乎终于想到自己刚才在干什么。哎呀呀,好尴尬,简直孟浪。嘭!她缩了回去,把窗子关得死紧。
言景行更加默然。
糖儿正好端端的吃鸭蛋,忽见暖香双颊红红的退回来,惊道:“小姐,你怎么了?”
暖香摸摸腮帮:“没事,热得,端点水给我冰冰吧。”
糖儿依命行事,拿来了温水和香胰子:“小姐,刚晒过,不能立即用冷水,会伤皮子。你先洗洗,我再拿井水冰布来跟你敷一敷。”
暖香点头,只不说话,掬了水来捧到脸上,半晌不愿意放下,心脏还扑通扑通的跳:真是太丢人了。怎么又偏偏被他瞧了去,他会不会生气呢?觉得她一点儿礼仪都不懂,若是不喜欢她了她该怎么办?
大约不会吧,他还替自己杀了蝎子呢。暖香左思右想难平复:要不我去道歉?可是没理由啊,我干嘛要跟他讲:不好意思,我不该看别的男人的赤膊?等等,他在这里做什么?看龙舟吗?言景行素来爱净不喜热闹的呀。坐着坐着,就听到隐约有管弦之声,还有那娇媚女声甜音如丝的唱:“花儿有露蝶成双,小小院落红袖娘,眼儿脉脉盼郎至,等郎不来心慌慌。左也徘徊右也想,辗转反侧费思量。”
大胆!粗俗!我怎么不知道你也是会听曲儿找乐子的?暖香又要急,又找不到理由跟他急,心里又抓又挠,仿佛住了只草莓。
而楼下萧原半场离席小解,却看到言景行一个人站在日头底下,当即跑过去,拿扇子一挡:“怎么在这儿出神?快回来,小心中暑。”
言景行如梦方醒。她方才是被吓到了吗?果然女孩子会怕箭的吧。上次瞧她去摸龙吸水,还以为她胆子有多大。不过,那些男人有那么好看吗?连要被蝎子咬了都不知道。
回到客房,净手拭汗,萧原打趣道:“言兄是看到了哪个花姑娘,连魂儿都被勾去了。”
“我不喝茶,拿白水过来。”言景行刚把茶盏递过去,就听萧原来了这么一句,手一抖,热茶都浇到小红香的手上。
小红香手段老练,知道雇主得罪不起,借机卖娇,轻呼一声借势要往言景行怀里倒,却不料言景行后退一步,伸手一拉,捉住章良塞了过去。章良伸手一拥,笑着摇头:“言兄竟然还要守身如玉,真是难能可贵啊。”
言景行恨道:“你们这俩人,就不能多务正业!专管在这场子里消磨。”俩损友纷纷挑眉:这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就像他们老爹。言郎果然操心命啊。
言景行拂袖而去。萧原哈哈大笑,急忙命小厮去送,自己却又和章良坐下,让红香姑娘再谈一曲。小红香擦净手上水迹,飞了个媚眼过去,“我晓得那俊丽公子为何不喜我等。”
“哦,你说说。”
“哎,”小红香悠悠叹了口气:“我等卑贱之人,最自负,也不过是色艺双绝。那公子自己既风华无双,又精通音律,我们弹个曲子他能揪出三五处错,那眼里还哪里有我们容身之地?”
萧原大笑。“说的好,是这个理”。果然做人不能太优秀。
出了这么件事,暖香有点呆不住,当即打道回府,却不料帷帽偶尔撩开一条缝,就看到了熟人。
“九公主?”奇怪,她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眼见着一个小厮模样的男丁朝她走过去,暖香皱皱眉,觉得不对,若是长秋宫宫人,她多少该有点面熟才对。
那人拿着一只拨浪鼓,咚咚的敲,递给小九。小九年纪太幼,又在深宫被皇后保护的极好。笑嘻嘻的接过去。暖香挑挑眉,当下拔脚走过去,在那人伸手拉小九之前,伸手截下来,将那胖乎乎的小爪子握住。
“暖姐姐。”小九开心的扑到她怀里,“暖姐姐,我又遇到你了真好。”
暖香冷冷的扫了那男人一眼,见他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二话不说,拉了小九就走,一头扎进人群里:“团团,你的爹爹娘亲呢?”
团团还不明就里,傻乎乎的道:“爹爹娘亲在茶楼。我追着一只鸟跑出来的。”
暖香吓得手心都出汗:“你的宫女呢?”
“刚刚还在。后来鸟不见了,她们也不见了。”团团的声音还有点委屈。
暖香更是心跳加速。这定然是在集市上,人太多被挤散了呀。她往后一看,方才那皂衣小厮又跟了过来,看到暖香回头,他立即高叫:“大小姐,你别跑那么快呀。您要把小小姐带到哪里去?娇娘,不赶紧把两位姑娘追回来!老爷太太问起来,我们哪个吃罪的起!”眼瞧着又有两个妇人拨开人群挤过来,暖香心脏砰砰直跳:这铁定是遇到了人牙子,还是有组织有队伍的那种!
他们冒充自己的下人这样叫起来,路人也只当是娇小姐闹脾气,都是看两眼便各自走开。带着小九跑不快,眼看着对方距离越来越近。暖香惊慌失措,哎呦一声,摔在了地上。“暖姐姐”小九要蹲下来扶她,却被暖香掐住腰直接塞到糖儿怀里:“快跑!送茶楼里头去。别管我。”
“小姐”糖儿还要犹豫,却被暖香一个眼神止住:“金枝玉叶。全在这一搏,你不行也得行。”
糖儿咬咬牙,抱着团团走人。暖香吃力的站起来,换了个方向,一瘸一拐的走开。她似乎腿疼的厉害,动作别扭,速度不快。几个人牙子对望一眼,舍弃了团团,掉头来追暖香。注意到这一点,暖香悄悄松了口气。
眼见得引开的足够远,那几个人距离自己愈发近了,暖香也不再伪装,拎着裙子,拔腿就跑。几个人牙子顿时气炸了头:“我呸!小蹄子!坏了爷的好生意!”
“还不赶紧追!还愣着干什么!”一个粗壮妇人愤愤开口,脸上横肉一抖一抖:“看那撒脚丫子跑得跟兔子一样,哪里像个千金小姐了?”
另一人符合:“对啊,别是个有些体面的下人。那些小姐哪个不是娇滴滴的,多走两步就脚软。八成刚才那个才是主子,这个不过是体面丫头。”
从某方面来说,他们猜得不错。那小厮顿觉没面子,咬碎了一口钢牙,怒气都出在暖香身上,眼瞧着将暖香逼进了一条胡同,四下无人,当即从腰间拔下弹弓,嘭!暖香哎呦一声,跌在地上,脚踝生疼,眼泪当下就泛了上来。这次是真的。
“混蛋!杀千刀的猪蛋三!”眼瞧着那人恶形恶状的走过来,暖香一巴掌扇到了他的脸上,用力大到自己的掌心都发疼,那人油黄一张脸上,顿时鼓起了三根红指印。
“呸!还小姐,你个泼妇!”那人挥巴掌要打,却被那横肉夫人,一把拐住了胳膊:“别打,伤了皮子可不行。有的是人调教。我们只管捉。”刚说完,那另一个刀疤妇人就走过来,一手按住暖香两条小胳膊,一手拿出一面手帕堵住了暖香口鼻。暖香只来得急向她吐一口吐沫,就心口一闷,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再次醒来,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只觉得周身摇摇晃晃,好像还有水响?这是在船上?他们要把自己弄到哪里去?她轻轻一动,便意识到自己的钗镯都被摘去了。外面还有窸窸窣窣的骂声。
“****的牛二!你可得看好你那根东西!瞧你的下作样子。”是那横肉婆子的声音。
“不是小姐,又拿不到赎金和封口费,还不是卖进窑子里?倒不如给爷快活快活!”
“滚你娘的瞎扯淡!同样是卖,那没****的黄花闺女跟被人上过的烂货能一样吗?再不赶到天亮跟葛爷交货,我们都得完蛋!”
暖香在乡下更粗的荤话都听过,咬紧了嘴唇不说话,只勾身低头,使劲用牙齿去咬绳索。那帮混蛋把她手脚捆在一起,微微一动就火辣辣的疼。幸而这帮人要保证她皮相的完整,又有迷药作保,所以并没有绑的太紧。她连扭带缩,终于掏出来一只手,接下来的工作就方便了许多。
一边心惊肉跳的听着窗外的骂声水流声,一边费力脱困,暖香不一会就汗流浃背,从背心到胸口全部湿透。好容易站起身来,她蹑手蹑脚的靠近船窗:如若不然,就要跳河了。不晓得这里离岸边多远,能不能回得去。暖香一想就鼻头一酸:若是此次真不成了,那重活这一世可真是不划算。都还没来得及嫁给景哥哥。
要不要留封血书?若真有个万一,也要他知道自己的心意。
正乱七八糟的想着,窗外忽然传来力气破空之声,啊!一声惨叫,那男人当先倒下,喉咙插着一支箭,血花就打在暖香靠着的窗户纸上,啪的一声!暖香不由得后退两步,软在地上。
“谁!是谁?”那两个妇人立即嚎叫起来,粗噶的声音分外可怕。“不好,被堵了!”其中一人猛地推开船舱门,劈手来夺暖香。你先拿我当人质想的美!这船舱里什么工具都没有,暖香脱下鞋子,跳起来照着对方脸就扇了过去。
哇!双方正僵持,外面又起杀机,随着一声惨叫,那个刀疤精瘦婆子也像死猪一样倒下,噗通砸进了屋里。最后剩下的那个肥壮婆子一看就红了眼睛,愈发凶神恶煞:“小贱人,你害得我们,我要你陪葬!”双手来扼暖香的脖子。
暖香身单力薄完全不是她的对手,一下子就被撞翻在了地上。后脑勺一痛,眼前开始冒星星。那婆子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暖香下意识的伸手格挡,这个婆子却双目一瞪,嗓子里咯的一声,人就由着惯性,沙包一样扑了下来。哎呦!暖香当下痛呼一声,她的手肘要被压脱臼了。
一个用力,不成,再用力,还没推开,对方本就肥胖,死人更重,用尽全力也无法撼动肉山不大魔王,暖香胸闷气短,不无憋屈的想:难道自己是要被肥婆压死的?
当然不会。就在她要闭过气的时候,忽然浑身一轻,新鲜空气终于涌入肺部,眼中映出言景行清癯端丽的身影,暖香哗得一下眼泪就下来了。
“景哥哥,景哥哥。”暖香刚起身就歪倒,趁着言景行的搀扶,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我好怕。我真的好怕。我刚才已经想着要跳河了。”
言景行也是心脏狂跳,刚才引弓射箭,手还很稳,这会儿抱着脱离险境的人,手却开始微微发抖了。紧紧抱着暖香,对方那纤细脆弱的身体如受惊的小兽在他怀里轻轻发抖。“不怕,不怕。”
他并不大擅长安慰人,只是如同小时候哄妹妹那般,搂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脊背:“都过去了,官兵已经来了。”
其实他自己都在怕。若非恰好回程的路上看到,若非见到了抱着九公主的糖儿,他怎么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便是知道了,若是他晚到一步,暖香已经跃进了滚滚东流水,那又怎么办?若是那几个拐子伤了她,甚至玷污了她又如何?言景行行事果决,刚才没有丝毫犹疑,如今想来却是不断后怕,脊背一阵阵发凉。
低头看少女的脸,汗迹斑斑,泪痕点点,眼圈红成小兔子,言景行心里一阵阵发疼。“不会了,以后都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两人紧紧相拥,浑然不知背后何时已经有人站着。
“咳咳。”萧原终于忍不住提醒这对儿自顾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男女。
言景行悚然一惊,立即松手,却不料暖香愈发抱紧了他,一只手单单箍住他腰:“我不要,我不要。我就要景哥哥抱。”
“姑娘啊,你好歹顾虑一下我们的感受不是?”萧原有点无奈。他父任城王管着京畿典卫,听到庆林传话,就立即带人赶了过来,否则清查船只,追索案犯怎么会这样快?“言兄,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赶紧走吧。”
言景行不说话,只把暖香抱起来,转身就走。月光下,萧原看到他的脸煞白煞白的,当即吓了一跳。又从他肩头上看到一点艳色,那小姑娘纵然吓丢了一魂两破,却也桃花模样,眉眼惊艳,水灵灵俏丽,当下身子一酥,心里只叹言景行好艳福,怪道坐怀不乱,原来有这般佳人心心念念黏着他。
看看地上三具一箭毙命的尸体,又看看言景行抱着暖香离开的背影,萧原默默盘算一番,心道从未见过言景行这般惊忧情态,按道理他是有十分利绝对不会只拿九分的人,这次竟然什么都不计算。
萧原摇头晃脑,看来过不了多久,自己就要出一份大大的份子钱了。
一路抱着她,跳下甲板,走进自己的船只。那女孩子如同惊吓的小兔子一般,一个劲儿的往他怀里缩,放都放不下。言景行不得不柔声哄她:“别动啊,胳膊伸出来,让我看看你的伤。”方才他就注意到暖香有一只手臂垂在身边动不了。
“还有脚,我脚也痛。”暖香嗫嚅道。“那个混蛋用弹弓打我。”
言景行拿过她包在桃红小袄里的手臂,微微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撩开她的衣服,白嫩嫩莲藕般的胳膊上,一大片青紫。他指头轻轻一划,暖香就轻轻发抖。“脱臼了。”言景行轻轻叹息,“我在练武场待过,可以帮你复原,但是会很痛。”
暖香点点头。若是拖久了,又要消炎,等好久,长痛不如短痛。瞧小姑娘苍白着脸,眼神躲闪却不得不依从。言景行就想到文文小时候被逼着喝药的样子。又怜惜又心疼,心头酸得难受。
手掌小心翼翼扶住又细又白两段手臂,掌心有光滑暖腻的触感,言景行迟迟下不了手,暖香不得不擦去了眼泪,认真的道:“我不怕,快,趁我闭着眼。”
咔嚓!一声脆响,一阵剧痛从右臂直接传到心脏,暖香哇的一声尖叫,眼前一黑,几乎闭过气去。言景行迅速收手,小心翼翼的把她袖子落下来,暖香就从椅子上栽了下来,言景行急忙扶住她,又揽到怀里:“好了好了,不怕了啊。”
暖香抹了泪,猛的疼过那一下,果然随后就好了许多。她要用手背去擦,却被言景行拉住,拿了手帕出来,亲自给她擦干净。暖香不知道前世享受这些温柔已经是什么时候,当下心头百感交集,眼泪更是断了线的金豆豆一样,止不住的往下掉。言景行擦了又擦,忍不住问:“还痛得厉害吗?”
“没有”暖香摇头:“我只是好激动,又好难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掉眼泪。”
言景行宽慰得一笑。把手帕交给她,又抬起她的脚来看。暖香忙道:“脏,还是我自己来吧。”她当即弯腰,自己脱了鞋袜。用手帕垫在言景行手上,这才小心翼翼的放上去。这原是抚弦泼墨摘花调香的手,哪里能放她的脚丫子?便是上辈子也没做过这种事呀。言景行惊讶于她骤然惊变,还能有这样的细致,抬头看去,小姑娘擦净了脸,眉目如画,红红烛影下,满满都是温柔。一时竟然怔住了。
直到庆林捧着药膏走近,门框吱呀一声,这才回过神。
雪银色青竹罗帕上,白生生一只脚,粉嫩嫩五片趾甲。纤细的脚踝,白净的脚背上,都能看到淡淡的青色脉络。唯有外侧肿起一片。伤气颇重。言景行轻轻一点,又立即松开。庆林乍一进来,就看到暖香坐在矮榻上,靠在言景行身边,而他的主子竟然毫不在意的捧着对方的脚,细看红伤。
他急忙低了眼,把红花油呈过去。
言景行小心翼翼的把暖香的脚放到自己腿上,倒了点药油在掌心搓热,这才涂抹上去:“我得推宫过血,按淤血按摩开。你要是疼的话——”
“不疼,我不怕。”暖香忙道:“总不会比方才接胳膊更痛的吧”
话里却有一丝小心翼翼询问的味道。言景行便笑了:“忍着点,很快就好了。”
这一天过得分外刺激,又漫长。暖香被连夜送回忠勇伯府。哭得眼睛都红肿的老太太,鞋子顾不上穿,就赤着脚跑了出来。老人家乍听糖儿一说小姐被拐子抓走了,人就要吓得要晕过去。这一夜没睡,眼看天光方明,听说人被送回来了,这又激动的差点晕过去。
“暖丫,我可怜的暖丫。”老太太一把将暖香抱紧了怀里。“你这是要吓死奶奶呀。”
李氏跟在一边,做足了关心的样子。“哎呀,天哪,我的大小姐,你终于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我们都要担心死了。这一夜,熬心煎肝的,活活折麽死人。幸而菩萨保佑,全须全尾的活着回来了。也是哥哥嫂嫂在天有灵,阿弥陀佛,真是阿弥陀佛。”
老人也只说暖香福大命大,真是菩萨保佑,说着又拭眼泪,只唏嘘好日子里多磨难,什么时候闭了眼,她才不操这份心。说着说着,就扯到了暖香未来的出路:“暖丫你呀,老婆子我一颗心就搁在你身上放不下,什么时候看着人成婚安居了,我才能一蹬腿放心去呀。”暖香又羞又急,忙拦老人的话头。
李氏眼珠转了一转,悲悲切切的说道:“也是咱们暖香命里有着一劫,眼看这如花似玉的年纪了,偏偏又摊上这种事。早先我还可惜着如花脸蛋上好端端多了个疤,如今又堪堪撞上这一遭,姑娘也是时运不济呀。”
老太太没经过什么事,一听也慌了神:“这如何是好,哎哎,二郎还不回来,要他拿主意的,他偏偏不在。哎,他常年在外奔波的,定然晓得合适人家。”
刚刚脱离险境的暖香站在那里也是十分无语。这怎么一滴泪还未干,就扯到她的婚事上了,而且还是急着把她嫁出去?她可还未及笄呢!这件事知道的人虽然并不少,却也决计不多,要瞒那也瞒得过。只要没有坏心人故意去搅风搅雨,我好好的护驾有功怎会变成名誉有伤?
老太太向来心眼实诚,暖香不怪她,只怪李氏诱导。
果然李氏擦擦眼角就说道:“这个老人家不用急,自从这侄女回来,我就在多方打探了,定然不会让侄女吃亏的。母亲您想,暖香毕竟没有父母照拂,虽说我和伯爷都待如亲女,但在外人眼里到底不一样。又加之这俏丽脸蛋白玉微瑕,那些口眼如刀的老太太定然不会放过。所以,媳妇看来,最好的法子就是如明月一般,寻个厚道人家,不在家室,在人老实。这样内里有我们帮衬着,还怕侄女过不顺心?”
眼见得老人被哄松动,连连点头,李氏愈发得意:“其实我早相中一户,白石潭——”
却不料就在这里,暖香开口了。“太太!”暖香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她的话:“我十分感谢您的好意。只是我铁定要留在京城,留在祖母身边的。远远嫁去了,我也舍不得。”说罢,不等李氏开口,已转过身去同老太太撒娇:“奶奶,你怎么忽然就狠心了,要将我嫁得那么远?我不依呀。我离您近近的,我这心里才踏实呢。”
老人立即回过了神。对呀,要照拂肯定放在身边才好照拂。远远嫁去了,山高路远的,那还照拂个什么?真是老糊涂咯。老人只敲脑壳。
暖香回头冷冷的挑了李氏一眼,象征性行了个福礼:“我真是多谢婶娘为我操心了。我昨夜眼皮都不曾合上,这会儿要去补觉。太太请恕我无礼,我先回去歇着了。”
老太太一叠声叫丫鬟过来伺候,李氏只好僵硬着笑脸,吩咐人去煮定心安魂茶,一双眼睛看着暖香纤娜的背影仿佛要烧出两个洞了。
只是她能休息,言景行却不能,送她回府,天已擦亮,言景行回府更换了衣衫,便立即进宫。
帝后二人也是一夜未眠,唯有当事人团团全不知发生何事,依旧睡得分外香甜。
躬身行礼,言景行垂首请罪。
“你有何罪?”自己亲生女儿在眼皮底下被抱走,皇帝的愤怒可想而知,满面都是风雷之色,压迫得长秋宫一众中人宫娥连头都不敢抬。
言景行抿了抿唇,方道:“臣不该打草惊蛇,更不该不留活口。”
默默跟上那帮人,直捣老巢,抓住那个叫什么葛爷的。打掉一个贩卖人口团伙,这是何等大的功劳?况且人质不一定就会牺牲——若是暖香没有深陷其中,随便换了一个什么角色,言景行真有可能就会这么做。最不济也合理安排行动,捉拿三个活口,再缓缓图之。毕竟他从来都不缺狠厉——但偏偏是暖香!言景行拧紧了修长的眉毛。他一点风险都不愿冒。他甚至连暖香人牙子手里多呆一秒的场景都不愿意想。
直接射杀那三个人渣,他一丝其他的念头都没有考虑。
皇帝两道浓眉中间挤出一个深深的川字。“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量小非君子。为儿女私情所惑,焉能成大事?”
皇后听了,在一边大大的翻了个白眼。言景行拱手俯身,沉默半晌终于道:“陛下明鉴,臣原不惑私情,只是关心则乱。臣愿补过,一个月内,彻查人口拐卖之事。”
皇帝一腔怒气还未散完,到了眼下,却不好再说什么,当下袖子一甩,大步而去,厚重盘金龙靴把地板踩得啪啪响。
皇后愈发娇俏的翻了个白眼,放下了手里官窑青花盖茶。普天之下,敢对皇帝摆出这种表情的也只有她了。
“景儿,你过来,别理他。”皇后招招手让宫娥把言景行扶到身边来坐下,轻声道:“他是关心九儿,又觉得天子脚下,天子自己的闺女却差点被拐,失了面子,心里想的都是如何将那帮该死的人伢子碎尸万段。这不,眼看着难抓到了,就迁怒于人了。皇帝嘛,万人之上,总会有点臭脾气。你听他发发火就成了。不用太在乎。”
言景行只不说话,半晌才道:“为了公事牺牲家人,我做不到。姨母,您确定还要我跟着六弟吗?”神色竟是十二分的认真。
皇后微微一怔,一巴掌拍他背上:“傻孩子,别钻牛角尖。难道我还会问,小六和暖香同时掉河里,你先救那个,这种问题,逼着你做选择吗?”
不是您问,是有时候,形势真的比人强啊。
“好了,这么难缠的问题要追根究底会把人逼疯的。我们来做点简单的。”小皇后抚了抚鬓角,又给他擦掉额角的汗:“景儿,你什么时候娶齐家那丫头?”
言景行豁然一惊,失声道,“姨母这话从何说起?”
人家可没把你当哥哥。小皇后翻了个更大白眼:“既然这样,那我就指婚了”。帮你省掉一大堆麻烦。我不介意让你多欠我一次。谁让我生了那么个倒霉儿子。
“可是”
“我已经着人去伯府传话了。”
“我还去书信到西北都督府告诉了姐夫。用你的口吻。”
“您写了什么?”言景行话音有点打飘
小皇后喜滋滋的把底稿举给他看:孩儿想成亲了。
言景行倒抽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