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丝漆黑如墨,已然半湿,塌在头上会伤寒。暖香理所当然的自作主张,去冠,散发,一点点理顺,放好。随即发现因为把罗衫给了自己,他的缎袍也打湿了,背心那里已经洇透,再不烤干,会浸湿气。瞧他不动,暖香又催:“快脱了。”
言景行果断摇头:“不要。”
“可是你刚刚都哆嗦了啊。”
“我没有,那是错觉。”言景行立即否认。抬头看她,那双眼睛里满满都是关切,眼神依旧清明,完全不像被妖怪俯身的样子。忍不住又回头看苍髯丘首正气凛然的圣人相。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圣人面前衣冠不整是不敬。免冠已是不礼,岂能去服?”
暖香回头看看,露齿一笑,眸光狡黠,她跑到神像面前先磕几个头,请君赎罪,紧接着攀上条案,用手帕小心翼翼的遮住了木刻彩绘的眼睛。“非礼勿视!”翻身跃下,又回头对言景行笑:“现在你可以脱了。”
大胆妖孽!言景行顿觉内心憔悴,勾勾手让她过来。暖香不明所以,伸手过去,被言景行一把握住,紧接着他腕上的一串精刻鹿虎貅桃木辟邪手串就滑到暖香腕子上。“有什么感觉吗?”
“有。你手比我还凉。”
言景行立即松开。被妖物附身不会这样的,又暖,又软。
暖香把眼睛捂起来:“我不偷看,你脱吧。”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对方可能是不好意思。自己理所当然把对方划入所有物的范畴,但对方却还得跟上辈子一样,循序渐进。
到了这一步,再拒绝就是忸怩了。他自己都受不了。言景行终于道:“你不用捂着。没什么不能看的。”
暖香立即把手放下,双眼晶亮。
但你也不要这样盯着我啊。言景行有点无语。对方已经长大了。这个忽然觉醒的认识,让他有点不晓得该怎么把握跟对方的距离。要是亲妹妹他会怎么做呢?再亲昵都没关系啊。但虽然灵魂是,身体毕竟不是。若是没人知道便罢了,万一有点风言风语,可是对她名声不大好。
言景行慢慢把衣带解开,烟青色滚银灵芝缎袍缓缓褪去,露出雪白中衣。他多少有点局促,装作不经意的把领口掩起来。暖香反倒落落大方,她把火盆拨旺,笑道:“快离近些。着凉了要生病的。”
袍袖,下摆,背部湿的最厉害。暖香瞧他要自己动手,忙拦住:“还是让我来吧。景哥哥没做过这些琐事,若是烤了洞,这儿可没东西补。”
言景行果然交给她。暖香捧着柔软华贵的衣料小心靠近火盆,来回变换位置,一点点烘干。小姑娘专注起来,更显可爱。蜜桃般的脸上稚气并未脱净,但眉角眼梢已有少女特有的灵动。被火光映照着,温顺而又乖巧。言景行不经意想到古人句:“窗外卧听潇潇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这大约就是寻常家庭的温暖?
自己的妻子定然是金尊玉贵婢奴成群,针织之事哪里用的着自己动手?言景行平白觉得遗憾。他总觉为时尚早,并未考虑过终身之事,父亲三番两次暗示自己收房却不知为何心中总有抗拒,但此时心里却无端端晃出个影子来。
活泼娇憨,又勇敢体贴。这般女孩儿定然可为贤妻。她的叔叔婶娘都不喜她,奶奶又不大走动。将来若要说嫁,万一被亏待怎么办呢?他定然不容许这个妹妹受委屈的,可偏偏又管不到齐家事。
哎,她为何偏偏姓齐?不然索性养在自己家里多省事。
嘭!火盆中柴火哔啵炸响。言景行豁然回神,收拢了纷乱的思绪。
暖香正预备问他冷不冷,却不料一抬眼就看到言景行侧首擦发。背后的头发收束过来,又黑又长,女孩也要羡慕。他正用莲青色绣枯荷的帕子一点点拭干。暖香不晓得别的男人怎么擦头发,只觉得这动作由他做来,十分可观。仰望的视角,愈发显得人腿长,满视野都是。交颈中衣宽大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半面白皙的肌肤,因为抬肩前倾的动作,两道玉色锁骨分外抢眼,凹进去的俩窝足以盛放一口甜酒。
还没喝,就先醉了。好美。暖香心里感慨,他人的外表都是皮囊,这人的外表却是凶器,简直要人挫骨扬灰。
这一声爆响倒让暖香也回了神。急忙撩起衣服。暗自松了口气。差点被诱惑。若是这会儿烤了个洞出来,那可就太丢人了。我要不要假装怕冷,让他抱我呢?哎,他大约会把衣服给我披着。谁让人家是个君子。暖香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锦缎的布料透气性好,挺容易干,湿透的地方也不算多。暖香把衣服递过去:“景哥哥快穿上吧。”
言景行把温热的衣服接过来,看着对方满是渴望夸奖的脸,笑道:“你真厉害!”
暖香果然满足的眯起眼,笑嘻嘻的道:“寻常事。”
“你经常给别人烤衣服?”
“嗯,我奶奶年纪大,冬天怕冷,她的里衣都是我放在熏笼上烤了才穿的。”
“好孩子。”言景行伸手又要摸摸她的头,动作却不由得一顿。
孩子长大了,就要带上性别来看了。言景行忽然有点遗憾,你这么着急长大做什么?
尽管当今大周朝对女性并不压抑和苛刻,但终究不是美事。她或许长在乡下,无人指点,所以不觉有异,但自己倒像是趁她无知,占她便宜。言景行内心轻叹,若是有第三个人便好了,省了孤男寡女多少尴尬。
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言景行手刚束好衣带,呼啦一声山门被推开,一个青竹布衫的青年裹夹满身风雨冲了进来,头戴方巾书生打扮,仪表文秀。暖香呀了一声,只觉得此人有点眼熟。
言景行已站起身来,微微挑眉,以同窗礼见之:“方兄。”这人团团抱拳,回礼,皮笑肉不笑道:“好巧。”回头看到暖香躬身又是一礼:“姑娘,小生前来避雨,唐突了。”这回笑容就真诚多了。
暖香乖乖见礼。她已经想起来了,这是当日在河边给她抛花球的那一个。而且他的花球还被言景行一箭破了。万家宝现在看到言景行就牙疼,腮帮子都扭曲了。
“你射偏了偏到哪里不好,就偏毁了我的花球?你知道我用了多大勇气才把花球扔出去吗?”事后万某人万分恼火的去要说法。
言景行看了半天才想起这个人是哪个。随即道:“勇气没看出来,力气倒是看出来”。手无三分劲儿,花球都扔不远,还要女孩子跑着接。他没有说出来,但他用表情把嫌弃表现的委婉含蓄。
万某人涨红了脸:“难道你不知道我是文弱书生,力不缚鸡吗?”
“不好意思,我真不知道。要不你去试试?”言景行指指芭蕉上那只五彩斑斓的大公鸡,那是书院报晓的晨鸡。
老实孩子气的跳脚:“口上无德非君子!你除了脸能看,还有什么地方值得夸耀?”
言景行淡淡的瞟他一眼:“所以,你需要我给你列一个名为“言景行十大优点”的清单,帮你完善这部分的知识?”
万家宝觉得那些人一定是眼瞎了才会觉得这个人是谦谦君子。“谁要夸你了!我告诉你,小爷我可是很有魅力的,表妹小翠儿一直都暗恋我!”
言景行上下打量他:“呀,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表妹儿这叫慧眼识断金镶玉!”
“令表妹是玩赌石的?风险有点大。”
万某人吐血三升,顿时气结。明明自己是来算账的,却不知道对方哪根筋没搭对,又变成了毒舌精。
如今冤家相见分外眼红。万家宝很是刻意的不甩言景行。反而对着暖香很憨厚的笑:“今日在君子院见到,姑娘迷路,言世子送姑娘回家,这为何又到了文圣庙?”
暖香便道:“因为我的家人,就是婶娘,要到这里烧香,祈祷二哥哥得保佑,登龙门光门楣。所以便请景哥哥送我过来这里。不料到了没见到,她们已经回去了。又遇到山雨,所以暂且避一避。万公子又是何故到此?”
万家宝见暖香主动询问,显然十分开心,笑道:“我原本是贪恋山景,独恋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却不料天公不作美,风吹衣袖山雨来。”不知道他说话风格如此,还是特意在女孩儿面前表现,喜欢拽文,活像戏文里的酸秀才。
暖香忍笑道:“万公子挺有雅兴。”
万家宝愈发得意:“自古文人雅士多,我虽身不能至而心向往之。但今日最是幸运。觅得好句归期晚,漫天风雨遇佳人。”吟罢,摇头晃脑颇为自得,尤喜最后一句,自认颇有不着痕迹尽显风流之妙。
言景行心中蹭得无名火起:当着我的面,你就想撩我妹?
万家宝眼瞧着那边厢言景行宽衣缓带披发玉立,飘飘然有出世之感。忍不住整了整衣襟,理了理发带,一本正经的道:“不知为何,每逢雨后,发衣沾湿,我就神清气爽,自觉骨秀体轻,与往日不同,尤其清新脱俗。”
若是一般人大约会讲“自然是天雨涤凡骨,神露灌秀葩。”但言景行不按套路出牌,瞅了他一眼,慢慢说道:“难不成是因为脑子进了水?”
噗——暖香很没形象的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