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郡主为何那么坚持?当日事了,在傍晚回家的路上明月曾笑问暖香。暖香便笑:“不知道,大约是从来没被人拒绝过吧。这种人总是被捧着,自然更加眼高于顶心气十足。”
明月觉得有理:“那今日言世子不给她面子她岂不会介怀许久?”
暖香笑道:“其实今日言世子已经相当留情了。大约为着对方是女孩子。不然,他会从茶具批起,一直批到端茶的手势。”
“言世子不是不喝茶的吗?”明月更诧异。“而且我看宁和郡主的茶具都是顶顶精致的,那一个紫砂壶就是古玩,我看到篆体印记了。”
暖香一副“我家相公只有我最了解”的模样,不为人知的自豪在心底蔓延:“他只是不喝,但不代表不懂,其实他对茶和茶艺都很有研究。宁和郡主做的确实不错,但功夫茶嘛,总是精益求精的。她的茶具是好,但是不对应,不该用刑窑杯,该用越州瓷。”
明月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露出诧异的表情了,越看这个妹妹越震撼,又是喜欢又是佩服:“你连她用错了茶具都知道?真真了不得,也不知道这些见识你哪里得来的。”
哪里得来的?暖香轻笑,十五年前那黄花满地,红枫漫天的午后,那古松根下,白水泉边,她窝在言景行身边,看他一边煮水,一边拣茶。“刑瓷类银,越瓷类玉,刑瓷若雪,越瓷若冰,若来品茗,刑瓷白则茶色丹,越瓷青则茶色绿。所谓得其自然,世人皆爱刑瓷,其实刑不如越也。”
言景行不喝茶,但他可是行家里的行家,不然他难么多茶庄茶园子茶馆茶楼怎么经营出来的?
思前想后有文章,宁和郡主心神不定的捉摸半晌,似乎终于察觉出些不对,她定定的看着茶盏风炉,“一瓯春雪胜醍醐”“一瓯春雪?”一瓯!喃喃念叨两遍,宁和郡主勃然变色。她是个颇有雅致的人,至少唐人句是知道的。瓯者,百越之地也。瓯越瓯越,瓯乃指代越州!暖香方才念这句诗,并非夸茶,是在提醒她用错了东西。
宁和郡主的脸色忽白忽红几次变动。不管是善意的提醒还是恶意的嘲讽,这话语出自一个山里来的村姑,都让向来自视甚高受人艳羡的宁和郡主十分不好受。她扫了在场众人一眼,这里不会有第二个行家,不然那脸面真是丢大了。
或许,如果真的开口的是言景行,她心中也不会这么情绪汹涌,毕竟大家似乎都习惯了这个人的样样出色。他哪次出场不造成点惊艳,大家才会觉得奇怪。现在她又追寻着言景行和暖香的背影,心中滋味可谓复杂。
不会有如果。言景行的冷淡还体现在从来不把指点或者教训别人当成一种爱好。
言景行带着她,两人正沿着回廊慢慢往客室走。暖香脖子戴着一把葵花锁,小儿拳头大小,上面嵌着福寿永延四字吉祥话。瞧他注意到,暖香便摘下来与他看:“齐二叔送我的,齐家的姑娘都有。”
言景行并没有接,略扫了眼,道:“你二叔好像对你很不错。”
暖香把项圈重新挂好,又从怀里摸出来一片,晶莹灿烂,笑道:“诺,你送我的在这里。我贴身戴着呢,时刻不离。风柔日暖,香远益清,我喜欢这八个字。”
言景行也笑,正欲伸手接,莫名想到这上面还留存着她的体温,大庭广众,这动作过于亲昵,着人看去不好。便仍不伸手,扫了眼她手腕,状若不经意的移开视线,笑道:“倒是能换五银子。”
你要不要这么对黑历史念念不忘?暖香依旧放好,说道:“不必换。我现在不缺银钱,齐府姑娘都有二两银子的月钱,我跟老太太一起生活,除了偶尔自己置办些小东西,打赏下人什么的,都不用我花销,我倒是一个月还能存一两银子呢。”
言景行并不是个能把关心和爱护放在明面上来讲的人。若非上辈子朝夕相处,这一下子,随便换个人都听不出来他是在惦记暖香的伯府生活。你的钱够不够使?问题被他拐着弯问出来,硬生生变成了打趣。
果然,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言景行默默点头。侯府的两个姑娘也是二两银子。只不过言慧绣自然有张氏贴补,玉绣有老太太照看。否则,这些贵小姐有诗书会,有赏花宴,二两银子是决计不够的。而齐家——老太太手里并没有什么东西。
“天冷了,不出门也是好的,免得受寒。”
暖香又是微微一怔。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实则,从一个人的花销可以推测出她平日的活动场所生活习惯。一个月一两,在上京能做些什么呢?大约就是只能死守在家里了。他打探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又觉得让她露了穷,未免尴尬,便主动找个理由给她——体贴人的时候,倒真是色色都想到,与前世一样。
出门必然要有像样的衣服首饰,言景行方才注意到齐明珠挂着的并不是这样的锁片。而暖香却说这是齐家女儿都有的——她是没的选。而自己送的又太扎眼。“祖母病了,我奉药呢。太太忙。我跟明月明玉两个姐姐轮班陪伴老人。闲下来的时候就给老人读读经,自己写写字,或者跟明月姐学学绣花。”暖香倒是心宽。按理寄人篱下的孤女会敏感脆弱,可惜暖香最不会做的事情就是叫自己吃亏,蛇精一条,修行千年。
“不学会挨针扎吗?”
暖香诧异,这话从何说起?言景行指指她手腕上的针孔。这样的位置显然不是不小心刺的,女工最多扎到指头,这明显是故意戳上去的。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你觉得我是总被虐待的小可怜?暖香想笑:“不,这是我学针灸,自己弄出来的。原本是为着老夫人,但后来觉得艺多不压身。”
“——所以你就扎了自己。”
“其实更多时候扎的是老太太。连太医都夸我有天赋呢,基本上我试个两回就能扎准位置了。”
说笑间到了秦家表兄弟的书房,杨小六在这里休息,翘着二郎腿看到他二人并排而来。这个“不治威严”的人一下子跳过来,搓了两盘点心:“来来来,吃好东西,辅国公府的火腿牵丝饼可是一绝。”
暖香自然不会拒绝。
杨小六原本不看书的,看言景行习惯性的走到书架旁边,他也跟了过去,上翻下寻,专往犄角旮旯里钻,言景行一把拉住他:“别乱动,你要什么,我给你拿。”
小六摆手:“你可发现不了,我要找的是好东西。奇怪,那四个家伙把好书藏哪里了?该不会被你姑丈搜走了吧?”
说到搜东西,言景行微微一顿,听他说下去。
小六偷看暖香一眼,见她专心致志对付盘子里的点心,才压低了声音说道:“美人春睡的好图,布雨行云的好诗,风流万状的好文。可惜,我上次收集的唐寅春宫被父皇缴了,还被狠揍一顿。难不成这里也沦陷了?哎,这些无聊的大人。”
嘶啦——正好端端翻着书本的言景行手一滑,直接撕掉了那一页。暖香下意识的回头,就见他若无其事的把撕掉的那一页重新夹好,转过身把书放回书架。杨小六瞪大眼看着,忽然凑过去:“小郎,你的耳尖在泛红哎。”
“没有。”
“真的有——呜”言景行伸手捂住了他嘴,“别说话。”
暖香默默吃点心:她觉得自己装作听不懂比较好。然而,言景行竟然会害羞?这让上辈子整整一辈子都只见到他淡定从容模样的暖香大感新奇,忍不住要从椅子上跳下来去摸摸他红的可爱的耳尖。可惜不行,暖香空忍的心痒难耐。
言景行多日疑惑解开,他终于猜到了一个很不正经却又很正常还很可能的可能。
因为儿子与继母关系太差,不可调和。所以言侯爷这家长当的相当不容易。尤其在儿子逐渐长大,这点不容易就表现的越来越明显。为什么不收用丫鬟呢?为什么不安置房里人?你的十二个丫头个顶个的水灵,就为了放着好看吗,跟你的茶叶一样?
我儿子平常都干了点啥?要么在书院里混,要么在校场上混,都是契弟事件高发区,想想都危险,难道被带偏了?我怎么跟死去的前任交代?要知道许夫人临终前,硬是凭着最后一口力气把他手指头啃出血:“我孩儿若是不得福寿平安,我做鬼都要回来找你!”真是想想都觉得脊梁骨发冷。
又不能直接问,又不能大肆声张,言侯爷只好亲自出马开始翻箱倒柜,没有呀,怎么能没有呢?他依着大半辈子的经验,把自己早年藏春宫,藏艳情,藏夜蒲,藏小说家言的地方一个个翻过去,结果惊讶的发现自己儿子出乎意料的干净!还真都是正儿八经的仕途经济,高情雅志的博物文艺。这不科学!老子我无师自通闻一知十,还有那神乎其技的私藏技能你咋一点都没遗传到呢?
现在又跑去了郎署,别看那里头公子王孙,一个个衣冠楚楚,其实全是两脚兽。儿子还是白纸一片,吃亏咋办?被勾引坏了咋办?少年人一旦开戒食髓知味就有可能滑向深不可测的地狱,所以在家长的授意和掌控下,有步骤有计划的开始,发展,循序渐进,这是最常见的,也是最科学的。但儿子怎么偏偏就不懂老父一片心呢?
傍晚言景行回归家门,一看下人的表情就知道父亲又来过。他想了一想,把床头的书摊开,随手拿出来一本《闲诗小札》,一翻,轻呼一声,书啪嗒掉在地上。却原来早被人偷天换日,那****封面还在,内容却被成了《XXX风流纪事》,图文并茂,绘声绘色,妖精打架。
一心吓了一跳,急忙来问:“怎么?”
“出去。”言景行语调淡然,非常镇定的把书本重新放好,按原顺序排列整齐,若无其事的书匣子合上,仿佛什么都发生。
隔壁间,言侯爷正对着亡妻画像发呆。自画像,眉目精致,神态超逸,仿佛天女出玉宫,他当初说她把自己画美了,结果她赌气三天不理她——而他直到三个月后才知道她为啥不理他。现在人死魂消,多少恩怨都放下,言侯爷抚着胡子感慨:又当爹又当妈的不容易啊,为夫我为咱儿子操碎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