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府老太太从来不是个容易讨好的人。她性格中带着女性特有的那种自我感觉良好和人类都有的那种无意识自我美化。她不喜欢周围的人。从前任儿媳到现任儿媳,从儿子到孙子,没有哪个能让她特别满意。
所以,第二天请安,老人家穿了石青缠珠联纹暗金八团起花倭缎袄靠在墨色金线蟒引枕上,头上香黄色抹额缀了龙眼大东珠,灰白色的头发上插一只赤金嵌蓝翠双花头梳。微微后仰的姿态不好端茶盏,所以她都会慢条斯理的喝上半盏再与众人说话。
今儿个人齐全,言如海,张氏,言景行,次子言仁行,长女严玉绣,次女严慧绣都到齐了。言如海陪坐左手上方乌木梅花高脚椅上,张氏坐左次圆凳。为了表示嫡母仁慈,庶出嫡出一般待遇,她的亲生女儿言慧绣也跟着庶姐坐锦面小杌子。
“齐家那丫头我见了。虽说出身寒微了点,但模样做派都还过得去。哪怕生于贫困,受了磋磨,也没消磨了志气。这很好。老爷既然与已故忠勇伯是至交,那如今寻了这遗腹子回来,也是功德一件。”
言如海恭敬答道:“母亲仁慈,这也原是齐大兄弟的福气。百年之后,总算有人烧香献祭了。”
言如海心里明白,老母亲脾性难让人喜欢,但毕竟脑子不糊涂。尽管她并不喜欢长孙,但事情真的发生时,却和镇国公府那位老太太一样,关心的是自家人有没有遭人设计。所以她才会连隔夜都不隔,当天叫了暖香去过目盘问。
若是性子敏感些多疑些的姑娘又要哭上一哭,倍感寄人篱下的悲愤辛酸,但暖香不是,所以她非常配合老太太的盘问——好歹算是自己未来的长辈。这让言老太对她的满意度又高了些。
“你生在清河又落到了瓦渡,想来小乡村淳朴安逸桃源之境,又有舅舅舅母扶持照顾,好端端的,你上京城做甚?”
前世的暖香够聪明,听出了言外之意,但应变手段却不聪明,留下了极差的第一印象。后来费老鼻子劲儿都没能扭转。老太太就想表达你不过是个********的村姑,贪慕荣华富贵,舍弃了抚养之恩,拣高枝跳了,还真别把自己当千金小姐。多年媳妇熬成婆,好不容易成了惯受逢迎的老人,她说话一点都不顾忌。
什么淳朴安逸?什么抚养之恩?这原本就是暖香心中的伤疤,一被戳,立即爆了。原本还被老人气场压的抬不起头的她,脸皮紫涨,连眼睛都红了:“老奶奶不懂就别乱讲,您啥都没经历过,就别随随便便质疑别人的做法。我在村子里活不下去才跑出来的。根本没有什么好端端的。舅舅舅母都不是好东西。”
她说的是事实,没有一点问题。但当时老太太的脸色更能说明问题,不用人提醒她就知道自己闯祸了。
这辈子,暖香说:“老妇人问的是。只是暖香自幼失祜,命途多舛,依仗弱舅,颠沛流离。今瓦渡遭劫,我有幸得神灵图谶,抢得先机。不惟自己侥幸逃生,舅舅舅母父老乡亲也得以保全。暖香冥冥中觉得是亡夫亡母的庇佑。又兼世子提点家中尚有年迈祖母,便愿替父母尽孝,二老九泉之下也可安心。”
老太太依旧不置一词点评,但暖香离开后却暗暗点头。心道齐家那泥腿子都没洗干净的人家,刚封的爵两代不满,子女都拿不出手,偏这乡下长大的还像那么回事。父荫果然是尽被她得了吧?
想到父荫,老太太注意到言景行,不由得添些烦躁和不满:嫡长子与父亲,从样貌到作风都毫无相似之处,这实在让人有点闹心。老二倒是像,可惜是个庶的。对张氏也生出些不满,嫁过来也有八年了,连哥儿都没添一个。
两个儿媳妇她一个都不喜欢。第一个是朵灯笼花,中看不中用,性子还霸道,拦着相公不许纳妾,连成婚前婆母娘安置的房里人都裁撤了。到后来自己一病不起还不放过,病秧子一个无法伺候还不依不饶,弄得宁远侯府人丁凋敝。张氏倒是个宽容大度的,虽说样貌差了点,才华更是没法比,但毕竟有点主母做派。可老太太后来迅速发现什么宽容大方都是假的,还非要装的自己很贤惠,演得一手好戏!还不如许氏呢,至少她车马摆明,不会当着啥还想立啥。
果然,“贤惠”的张氏有意在言如海面前卖好,便道:“虽说是齐兄弟有福这却也是咱们景哥儿的功劳。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去了地震灾区,接人回来。重情重义,正是老爷同袍情深,哥儿才受了感召呢。”
言如海果然高兴。虽然未说话,但刚毅严肃的面孔已柔和多了。这便是他的第二个老婆,虽说不如前任风雅美貌,但相处起来不仅没有压力还很舒坦呀。哎,若是许氏性格没有那么倔强傲慢,两人怕也不会到最后形同陌路。
张氏果然越说越起劲:“——也是母亲仁慈有礼,老爷教导有方,所以咱们的孩儿才这么不同。一般人家,别说是缙绅官宦,便是豪门大族,一个十五岁的,未成家立业的小孩子也使不了一万两的银票。哥儿却是一口气捐给了瓦渡灾区,一般人哪里想的到?呵呵,这般气度排场,倒是轻易见不到呢。真可谓芝兰玉树生了自家门庭。”
在场人反应比较一致,先是惊讶,被一万两这个数字震得回不过神,再是皱眉,张氏的酸醋嘲讽一点都没掩饰。张氏的月前是八两银,加了慧姐儿的二两,一共十两。她管家,为了表示公正,总让老太太这里的妈妈各房送月钱——当然,私下里她拿不拿实惠就没人知道了。但如今言景行一动一万,她不仅无法干涉,无法过问,甚至还毫不知情,这让她如何受的了?
其实瓦渡消息传来,张氏便去给言如海哭了。那时候言侯爷刚从西北回来,享受了家的温暖和芳香,正直心情好。
张氏卸去了钗环,只留一根朱红抹额,穿着素色暗花水纹长衣跪在他面前,满面委屈哀苦:“老爷,您远在西北,蒙你器重信任,把哥儿姐儿交给了我,又代您行孝膝下。愚妻操持家业,因着人又拙心又直,没少得罪人。但却是夙兴夜寐,不敢有一句怨言。只望为老爷免了后顾之忧,为这个家尽一份绵薄之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老爷您冷眼掂量,小妇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言如海放松了被边塞风沙磨砺粗硬的身体,靠着铺了大红色金线蟒缎褥的黄花梨美人靠,五彩泥金小盖钟里,一泓碧螺春沏的刚刚好。他心满意足,情怀正愉悦,忽见张氏如此,也是诧异,一把拎她起来:“夫人有话好好讲,孩子都大了,莫哭哭啼啼为此态也。”
张氏手指一转,拈了淡青色印罗兰花的帕子逝去眼角清泪:“老爷,人都说后娘难做。小妇却自不量力,心想着,只要自己行的端做得正,何畏人言?只要自己兢兢业业,不偏不倚,拿了真心待人,大家自然给我一个公允的说法。可现在,我自己没有哥儿,我把仁哥儿当亲生的养,玉姐儿是秋姨娘生的,但吃穿用度都是和我的慧姐儿一样。我偏不自量力,要用一颗真心去堵悠悠众口,去换人一点信任。侯爷,我太傻了呀。”
言如海轻轻吹开浮在杯面上的茶叶,张氏这一开口,他的好心情就烟消云散了。她刚开了个头,他就知道定是言景行又做了什么事出来——他已经尽量发挥想象力了,却没料到是为着花钱?更没想到言景行原来这么会花钱!
“一万两的银子不是小数目,我身为当家主母却是从头到尾都不知情。旁人如何看我?那些婆子下人们还服不服我?再则,按理来讲,哥儿捐助灾民这是大好事一件,可也该用咱们侯府的名义捐呀。倒不是说要占哥儿的功劳,实在是一家人不该这么生分,白白叫人瞧了热闹。三则,都是老爷的孩子,玉姐儿慧姐儿不说了,女孩子本就比不得,可仁哥儿也是男丁,他平日使唤才多少?这对比一出来,庶子小可怜儿,岂不叫人看老爷笑话?”
其实言如海并不用张氏为自己分析,他的内心并不像外表那么粗狂。这些他都想的到。但问题是,言景行用的本就是母亲的嫁妆。当初许氏陪嫁足有两三万两,她若是无后,自然要被国公府收走,但现在这些都是言景行的。
尤其言如海本人有意和先妻财货撇清干系,免得落了侵吞妆奁的名声,所以并不干预也不多过问。当初当着镇国公府人的面尽数盘点清楚,一一交给儿子。再加上镇国公府生恐小孩被欺负,送人送资源,打理经营,他本就非常放心。而他自己本来公务又忙,长期不在,儿子又老成的让人忘掉年龄,所以不怎么留意,是以言景行这孩子如今到底有多少钱,他这个当爹的竟然不知情?!
言如海还是生出些尴尬来,觉得果然还是得找儿子聊一聊。于是就有了言景行刚到家便被叫到书房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