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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禁庭(60)

真正爱你的人你视而不见,不爱你的,你却对她掏心挖肺。(2)

她到了殿前,站在檐下慢慢点头,“劳烦你了,我如今失势,还蒙你不弃。”

秦让道:“圣人别这么说,臣虽是微末之人,也懂得知恩图报。以前圣人鼎盛如日当空,臣不能报效,如今遇见个小坎坷,臣正好趁这机会逢迎拍马,待圣人渡了劫,臣也好跟着得道升仙。”

他尽力开解她,无奈她高兴不起来,前途后路想了又想,似乎只剩酸楚了。她抬手从头上摘了支步摇交给他,“拿到质库(当铺)换些钱,替我准备纸车纸马捎给他,别让他在下面缺人使唤。”

秦让双手接过来,呵腰道是,“圣人放心,交给臣,臣一定办得妥妥当当。圣人入殿吧,今夜春妈妈她们恐怕回不来,圣人还需自己照顾自己。汴梁秋日短,夜里风大,圣人千万别受凉。”

秾华颔首,他长长一揖,回身往外去了。

她回到殿里,又是一殿的死寂,反正不是第一次,已经习惯了。她坐下来,看着满眼箱笼铺陈,突然失了兴致。上床去,卧在绵软的被褥里,昏昏欲睡。不知躺了多久,似乎很悠长,锦绣繁华未能入梦来,睁开眼时天光还有些微亮,但殿内已经暮霭沉沉了。

她下床找火折子点灯,小小的一簇燃起来,只能照亮殿角一隅。拖了张圆凳坐下,定定看着火光发呆,如果点了帷幔会怎么样?恩怨情仇是不是可以在烈火里消散……

奇怪她那么年轻,却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厌世了。

其后三天,她一个人孤零零在西挟度日,春渥她们一直不回来,官家也没有出现。

她还在苦守着,不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是怎样的命运。不过对于她来说,没有什么惩罚比失去他更重的了。她就这样坐在院子里的梨树下,面朝大门,眼巴巴地盼着、听着夹道里的动静。可是从早到晚,只有呜咽的风声从宫门上呼啸而过。她希望他还能来,至少再让她辩解两句,然而他似乎决意冷落她了,人不来,也没有消息。她又开始担心他身上的毒,医官说出了汗就会好的,除了那个珠串,应该没有别的埋伏了。她只盼他快些痊愈,想起他前几日病病歪歪的样子,又寻不到病症的出处,都怀疑他染了风寒。可是治又治不好,实在令人焦急。

反正她自己不要紧的,就是伤口有些痛。大概颠踬得太厉害了,重新渗出血来,把褙子都染红了。她无心处理这些,那晚是花了大力气才克制住没有去点燃帷幔,如果最后死于失血过多,也算是个正当的死法。

瘸腿黄门依旧给她送饭,她不愿意挪动,他就搬两张胡床并排放着,把饭菜搬到她面前。宫里眼下被毒怕了,不论什么食物,都要再三再四地验,黄门把银针取出来,要搁进菜里的时候她抬手阻止了,“没人会给我下毒的,以后用不着验了。”

她是起兵的关键,死了就没有由头了。如今不管是禁中的人也好,乌戎的人也好,没有人希望这件事搁置下来,所以谁的碗里都可能有毒,只有她的是最安全的。当然如果真有毒,毒死了也是桩好事。她不惧死,蒙受不白之冤才是最可怕的。

她把筷子举起来,实在没什么胃口,又放了回去,“你在外面听到官家的消息了么?他的毒解得怎么样了?”

瘸黄门说:“今早都知训话时提起官家的政命,料想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吧!圣人吃些东西,这三日来只进团子大的饭食,身体要撑不住的。”说着瞥见她胸前凝结的血污,迟疑道:“圣人的伤势还未好,这样下去不成的。臣去太医局请大夫来给圣人看伤,万一伤口化了脓,那可是要累及性命的。”

她摇摇头,“没那么严重,换件衣裳就好了。”

黄门看她起身回殿,心道换了衣裳不过掩住表面,里头还在流血,治标不治本的,有什么用呢!

惙怛着转身,猛看见个人影,吓了老大一跳。待看明白了,嗬了声忙长揖,“与官家请安。”

他没有理睬他,背手往殿里去了。

之前为了看护她,他在西挟也住过两日。这地方原本是延义阁旧址,皇帝讲读之所,英宗时期改为囚禁李妃之用。据说李妃倨傲,常常冲撞英宗。也是爱而不得吧,英宗未将她送进永巷,退了一步,画地为牢,李妃便在这里生活了将近十年。

人和人其实有很大的区别,有的人对禁庭的生活无师自通,有的人花费一辈子,也参不透其中奥义。游刃有余者不见得成功,不得其门而入,也未必就是失败。他的皇后呢?属于哪一种,他也不知道。

殿宇深阔,天冷下来,日照不温暖,殿里光线朦胧,伴着微微飘拂的纱幔,像个悲伤的梦。

他应该拿什么态度来面对她,他思考了三天,没有答案。以前有多珍惜她,现在失望就有多甚。皇帝也是人,经不住一次次似是而非的背叛。今天来见她,该说的话说清楚,然后就得有个了断了。

转过屏风,见她在榻前更衣,褪了褙子,穿得有些单薄,肩头看上去十分羸弱。她这两日又瘦了,细细的颈项,大一些的动静就会震断似的。他走过去,乌舄无声,在屏风的边框上敲了敲。她回过身来,看见他,忘了手上的动作,衣带半扣,脸上表情哀致。

“官家……”她往前两步,可是他的眼睛里再也没有过去的温情了,一旦彼此间有了芥蒂,便自动楚河汉界划分开来。她想迎上去,突然怯懦,脚下顿住了,仿佛隔着宇宙洪荒,无法靠近,只能远远眺望。

他又回到她初入禁庭那天见到的样子,锦衣华服,眼神冷冽。他说:“穿好衣裳,我在外间等你。”

他走出去,她心里惶惶的,他不来时盼着他来,如今他来了,为什么她反而觉得更难过了?是那种绝望的难过,她有预感,恐怕事情无法转圜,他的爱已经被她耗尽了。虽然她什么都没有做,但有时候不作为也是一种罪过。

她慢慢穿好了罩衣,转过屏风,见他在殿里静坐着。她吸了口气过去,“官家身上都好了么?”

他精神看上去不错,想是没有妨碍了。只是他未作答,直截了当道:“庆宁宫的内人由我逐个审问,连压灯洒扫的都没有疏漏……查了三天,毫无头绪。内寝除了你近身的几个人,再没有外人敢出入,阿茸那几日忙着做木樨花蜜和珑缠果子,并未独自留在涌金殿里过。金姑子和佛哥,她们是你从绥国带来的,审得比别人更仔细。但她们声称之前已经被你调出了寝殿,又有尚宫监督着,根本没有机会动手脚。剩下的只有你那乳娘,大约是离得太近了,时时与你在一起,完全说不出所以然来。”

她心头狠狠一震,“那天我在迎阳门上等你,乳娘一直和我在一起。”

他似笑非笑看着她,“所以就说不清了,你和她都有嫌疑,谁又能替谁作证呢!”

她起先心里有一捧火,然而他的话像冷水,兜头泼下来,把希望都浇灭了。她的脸色变得苍白,翕动着嘴唇道:“我说过,我没有在香珠里下毒。”

“你没有,那就只有苗内人了。”他站起身,在门前的光带里缓步来去,边踱边道,“皇后算是个运气不错的人,珠串有毒是事实,找不到下毒的人,便难辞其咎。好在眼下有人愿意替你顶罪,苗内人供认了,她说毒是她下的,与皇后无关。”

她怔了怔,有种无处申告的困顿感。春渥以为这么做就能保全她么?即便留住性命,也会变得不人不鬼了。她脑子里一团乱麻,气冲上来,要哭只能勉强忍住了,“官家睿智,知道她是为了替我承担罪责才不得不承认。”

他点了点头,“不过我同苗内人的心是一样的,我也想替皇后开脱,所以就得有个人代你牺牲,苗内人是最适合的人选。”

她大大地惊惶起来,高声说不,“我情愿自己去死,也不要乳娘代替我。求官家放了乳娘,不管你怎么处置我,我绝没有半句怨言。我从小没有母亲,是乳娘一手带大我。当初我不愿意她跟我来大钺,她不放心,定要随身照顾我,才落得今天这般田地。我不成器,一直叫她为我担惊受怕,不能到最后还要她为我送命。”她真的已经没有办法可想了,只有跪下来乞求他,“官家,我不能害了乳娘,所有的罪我一个人来背,都和她无关。你让她回绥国去吧,让她回去同儿孙团聚。我在这里听候发落,你要我投井还是悬梁,我都照做。”

“果真要你死,那天我就不会把话题转移到长公主头上了。”弯腰扶她起来,他怅然叹道,“一日夫妻百日恩,虽说你我并未做真正的夫妻,感情毕竟有过。我还是要谢谢你,给了我一辈子或许只有一次的爱情……”他说到这里,微微哽了一下,但是很快调整过来,“从今以后我会时时警醒,绝不重蹈覆辙。但是苗内人我恐怕无法还给你了,什么是弃车保帅,皇后应该懂得。阿茸死了,没有人为上次的事件负责,苗内人认罪,我勉强可以接受。我不讳言,我一直想对绥国兴兵。欲一统天下,就得师出有名。其实皇后是最好的借口,可是我终究舍不得你,只有委屈苗内人了。”

她悚然望着他,原来他并没有想把珠串和长公主联系在一起,这件事还是要论处的。他甚至不需要春渥说出准确的细节,只要有个人认罪,不是她就可以了。

她觉得恐惧,喃喃道:“我不能害了乳娘……你刚才也说了,我是最好的借口,就当这毒是我下的,我愿意一死。”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寒声道:“无需那样大义凛然,目前没有任何佐证证明不是你。你宫里三十六位内人,十二位内侍,都说那段时间没有外人造访,这毒从天上掉下来的么?其实我是将信将疑……”他抬手抚了抚她的脸,“我以为以诚待你,你不会负我的,可事实好像不是这样。在你心里,云观比我重要,绥国也比我重要,我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呢?”

她抓住了他的衣袖,顿足哀哭,“你告诉我,我如何能够证明我的清白?我实在是冤死了……你说这是你一生唯一一次的爱情,我又何尝不是!我对云观的感情,你看得比我透彻,我心里知道你和他是不一样的,他是兄长,是少年时期心之所向,你才是我郎君,是我一辈子要依靠的人。可是现在你不相信我……你累了,厌倦了……”她的声音渐次低下去,扣着裙裾道,“其实我也是一样。我常在想,如果不是身在禁庭就好了,学我爹爹开个铺子,过平凡的日子。可惜你不能,你是帝王,你的四周围总是环绕着强敌和阴谋。也许你应该找个与你匹配的人,比方梁娘子,她能助你,我却只会给你招来麻烦。”

她提起贵妃,更加令他黯然了,他问:“你的伤可好些了?”

哪里能好呢!换做平时,她大概会向他撒娇抱怨,可是现在不能了。她只有忍着,点头说好多了,“已经不怎么痛了。”一边说,一边落下泪来。

他恻然看着她,很久才道:“你不应该这么做的,即便不去陷害她,我也会想办法让你走出西挟,回庆宁宫继续做你的皇后。如今这样,皮肉受苦,何必呢!”

她吃了一惊,又羞又辱,脸上顿时红起来,“官家怎么知道……”

“就凭你伤口的位置。”他说,“你同贵妃一样高,她若是高擎起剪子扎向你,那个位置就太别扭了。利器从上而下,刀口会有扩张,不会是个平整的切口。你是女子,没有上过沙场,也没有见过凶案,所以会犯这样的错,在所难免。”

她踉跄倒退,简直觉得没有面目再见他了。原来他都知道,自己那些小动作在他眼里愚昧可笑,他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看待她的表演的呢?她不敢想,想起来羞愧欲死。

他反倒一哂,“不过你这么做,起码有一点好处,贵妃这辈子都当不了皇后,不管她的母国出多大的力,都没有机会。我只是感到惊讶,你有这么大的勇气,着实叫我刮目相看。我记得前一日你还要求我永远不要怀疑你,可是未到十二个时辰,就被你自己亲手打破了。”他说到心酸处,站直了都艰难,只得微微含着胸,背抵柜角说,“我对你,不能说没有失望。我一直拿你当孩子一样看待,无论你怎样无理取闹,我都愿意纵容你。我甚至觉得以后我们有了女儿,我要将你们母女一视同仁。可是……任何事都要以不耍心机为前提,你有什么想法同我说,我们夫妻什么不能商议?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做出这样自伤的事来?幸亏运气好,若是刺伤了肺,即便不死,也要一辈子带着暗伤,值得么?”

她心里有好多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她那时是想同他坦白的,对他藏着掖着,自己也觉得很愧疚。但是就像他先前说的,他一直想攻打绥国,而她的目的不过是想为绥争取一线生机。不管她对郭太后和高斐存有怎样的感情,建安是她长大的地方,一个国吞并令一个国,攻进城后会死多少人,难以估量。她不愿意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死在乱箭之下,同他说,难道他会就此放弃梦想,等着别国壮大,到时汴梁遭受屠城的命运么?他是帝王,不是市井里的生意人,一笔买卖不成再做下一笔。他的决定关乎国家的命运,她不觉得自己能抵得过一个王朝的兴衰,任何人都不能。

乳娘说过,每个人心里都有执念,他们的执念不可调和,很多事情上他能包容她,一旦关乎国运,恐怕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和亲前夜郭太后说的话她还记得,绥国也在跃跃欲试,三足鼎立的时代不会存在太久。只不过她安于现状,试图让这场战争延后,结果努力白费了,论权谋她太稚嫩,根本不堪一击。

她瘫坐下来,掩面哭道:“我只是不希望你攻打绥国,夫家和娘家起了争端,我夹在中间委实难做。”

他不太明白,“那又如何?你嫁了我,就是我殷家的人,我一统天下,你便是真正的皇后。在一个小国称王,不知什么时候被灭,你愿意这样朝不保夕么?你曾说你想念建安,我把建安城攻下来送给你,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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