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五年正月二十日,王屋峰上。月前刚下过一场大雪,因王屋峰山势高峻,鲜有人迹。目之所及几乎尽被渐染素白。时有微风吹来,呼啸着卷起一抹雪尘,拂面而过,带来一丝沁人的轻寒。可惜这轻寒再怡人,也无法吹熄少年心头的焦灼……
“仙童,天师怎么还没有来?”
“步公子稍安勿躁,上师尚未完成功课。他老人家早料到今日贵客将临,特意吩咐我们尽心招待。自是有自己的计较的……”
少年摇了摇头,再没心情听那童子劝慰,端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暗忖道:此番真可谓穷途末路,世人都说这天师妙悟天机,也不知他能不能救我一救。想我纵横江湖未逢抗手,最后竟沦落到靠巫卜之术活命,世事难测,莫过于此……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耳边听得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今日喜鹊朝门,狸猫洗脸。兆显贵客将至。不想却是‘谪仙’驾临。敝处蓬荜生辉。”话音未落,一位道长挑帘而入。少年见他面貌清古,服饰考究,知道正主来了,心中一喜,一揖到地。“后生晚辈步凡尘冒昧来访,实有要紧事劳烦天师。打扰天师清修,万望恕罪。”
老道士笑了笑:“‘气如紫霄盖北斗,貌似谪仙步凡尘’南阳真人得此弟子,一身艺业得以传承,令人艳羡。步公子,你近些年来仗‘诛邪剑法’纵横北溟未逢一败,兼且师从南阳可谓实至名归。老道实不知你这般大的本事,也有做不到的事么?”
“天师说笑了。”步凡尘微微苦笑道“诛邪,诛邪,嘿……真是讽刺,我仗之行走于世的反而是一套邪剑,也因为它,我已被师父逐出师门了。”
“什么?”老道士大吃一惊“究竟是什么缘由,步公子大可细细道来。”
“这件事,还要从我上山学艺开始讲……”步凡尘望向屋外的曼渺风雪,视线慢慢模糊起来,梦呓般娓娓讲出往事秘辛。
他痴痴想了一会,突然道:“上师,你相信么?这世间真的有天纵奇才的……”话一出口,便见得童子嬉笑神情,情知他们哂笑其中有夜郎自大之嫌。老道士却想了想,笑道:“步公子,我看你年方弱冠,可见你少年修行,费十年之功得以宇内称尊,诚可谓天才。”
步凡尘摇了摇头,苦笑道:“上师恁的小看我了,实不相瞒,我十二岁上山学艺,十五岁便艺成下山了。前几年声名不显实是有俗事缠身。”
众人不免瞠目结舌,他继续说道:“我初上山时资质平庸,用了一年功夫才得以习全门下基础剑式,可之后进展惊人,又一年尽数习得本门秘笈。之后仅花了半年功夫便把这套‘诛邪剑法’创了出来,这套剑法以气御使,引动天兆。试招之时,甫一使出,只用三式,便胜了师父。这才被准许艺成下山。”
大堂内一时鸦雀无声。其师南阳真人成名久矣,兼且身为帝国剑圣,向来被视为技击第一人。这些年步凡尘虽声名鹊起,江湖上却普遍觉得他只得其师几分真传。现在一番言辞不免惊世骇俗,他见得众人神情各异,不免叹了口气,一时意兴阑珊。
“步少侠,你……”老道士沉吟半晌“若非你神态恳切,我只会认为这是一通浑话,倘使此事属实,莫非南阳真人便因为你胜了他便将你逐出师门?据我所知,南阳真人光风霁月,断不会有如此行径。”
“天师所料无差”步凡尘颔首道“家师当时面色复杂,既显欣喜,又觉忧虑。他思忖良久,方才对我说道我已经技艺大成,他老人家也没什么能教授我得了,我即日便可下山行事。待到他百年之后,便由我继承道统,光耀本门,但有一条!”
他念及当日情景,语声不觉颤抖起来:“他老人家要我从此封印诛邪剑法。师父当时脸色很是严肃,他说这套剑法已窥伺天道。本不应见于人世,我如今无师自通,实乃天大的祸事。妄攫天机,必遭天谴。本门讲究顺天应事。他若发现我下山后再使出这套剑法,便要将我逐出师门。我当时少不更事,只当师父妒忌我胜了他,没太将此事放在心上。心下却也没打算违抗师命。孰料下山后江湖搏杀远比同门较技残酷得多,我屡遭凶险,终于在一次亡命搏杀中破例使出了这套剑法。只一合,便折了对头的臂膀。”
步凡尘越说越快,只觉嘴唇发麻,微微战栗:“当时我心中半是后怕半是欣喜。半晌心情平复起来,只觉这套剑法威力绝伦,当者披靡。封印不用实在可惜。既然破了誓约要被逐出门墙,也没什么打紧。凭着这套剑法,北溟便该有我的位置。从此之后不再顾忌,凭着这套剑法纵横天下,一时震动北溟,名声哗然。”
“师父自那之后一直没有与我通信,我彼时志得意满,也没在意。现在想来,师父才是真正得道的高人啊,他老人家金玉良言。可惜步某顽石一枚,致使引火烧身,咎由自取,实在怨不得旁人……”步凡尘语声渐低,语调森然。仿佛恶鬼于炼狱苦痛呻吟:“大约三年后,我的身体出现了异样……”
“刚开始肩胛处出现了一处淤青,我只当平日练剑时不小气磕碰所致。并没在意。几日之后,肩胛处淤血非但没有化开,体表各处亦开始出现淤青,时日一久,便成了这幅模样……”他缓缓解开衣带,褪下白袍内衣。赤膊见于众人,霎时引来一片惊呼。
目之所及,颈项之下一片紫黑,筋脉如同不安分的蚯蚓一般在皮肤下攒动不休,就像为干涸的地表松土一般。视之可怖至极,两个童子早已跑出大堂呕吐起来,老道士却露出一副悲悯神气,低声为之诵祷祈福。
步凡尘慢慢穿上了衣袍,苦笑道:“自这症状出现之后,我等闲不能运气挥剑,每次行功,体内血气翻腾,一身血液流向不定,时而亏虚时而充盈,其中苦痛,不啻凌迟。我遍访名医,也无甚进展。这才深悔当年行事轻佻,可惜错恨难返。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向我师父告罪求援。我师父得知我如此惨况,也是心痛。大错已铸,也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他老人家指点我来此拜访天师,久闻天师沟通阴阳,力达三界。尤其一门‘八门血筮”更是钟天机于一身。这才厚颜来此,恳请天师指点迷津,救弟子一救……”
说到此处,步凡尘心怀震荡,不由分说连连叩首,只感觉一道热流自额间缓缓淌下,地下青砖碎裂,洇染成一片紫红。他只怕天师拒绝,不敢稍懈,一时笃笃连声。“好孩子,你起来吧。”耳中听得天师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你自出道以来行侠仗义,虽显轻狂傲世,心性却是好的。据老道所知,你近些年来行事比以前含蓄谦冲的多。视之已有侠客风范。难为你这副身体还要扶困济危。兼之你又是南阳的弟子,我与真人神交已久,于情于理,我都是要帮你的。”
步凡尘缓缓起身,一时涕泪交流,混着血慢慢的滴了下来:“弟子自知罪孽深重,常自惕励,反躬自省。实在当不得天师金口称赞。天师若能救我得脱此劫,凡尘肝脑涂地,以报天师。”
“报答就不用了,你权且看在今日份上,多为这世间诛邪除恶。老道也便心安了。”天师微笑着摆了摆手:“须知得道多助。童子,去后堂拿我的‘八门轮盘’来。”
“师父,‘八门血筮’用不得啊,你数年前为‘恶华佗’卜算,一举损了十年阳寿。这等卜法如何使得?”
“贵客面前休要多嘴,还不快去。”老道士面色严肃:“损我一人阳寿救得无数生灵,吾辈心向往之。你不必多言了,我意已决。”
“好教你知。”童子见得劝告无效,悻悻对步凡尘说道:“‘八门血筮’神效惊人,也有着巨大的限制。所卜之事越为复杂隐秘,施术者损失的阳寿越多。你可要记得师父为你可是做出了怎样的牺牲。”
“还要多嘴!”老道士伸手欲打,道童一溜烟跑向后堂去了。步凡尘一时心中五味杂陈,面上神色也不自然了起来:“天师,我不知,这,这……”“步公子无需挂怀。”老道士反而安慰起他来了:“人之一生,但求行事无愧天地。老道我幼年遭劫未死,对于生死已看的极淡,余生只愿济世救人,其余无所苟求。”
“劫后余生?”步凡尘闻得此言,心下暗自狐疑,他见这道士人虽苍老,却面色红润,行动间身手利落,分明并无丝毫暗伤痼疾。老道士却似知他心中念头,淡淡笑道:“公子似乎对‘八门血筮’这部卜法所知甚少,这卜法对施术者有苛刻的要求,其中之一,便是目盲。”“啊!”步凡尘向道士双目看去,只觉他瞳仁黯淡刻板,心下涌起相惜之情。
“肉眼虽盲,心眼却开。我藉之观望命星,可谓无往不利。可见这世间福祸相依,本不是我等凡人可以预料的到的。唔,轮盘到了。”
道士话音方落,步凡尘方才听到童子的脚步声。他不禁心下凛然:盛名之下无虚士。这天师精华内蕴,深藏不露。我却是看走了眼。久闻这‘八门轮盘’造化玄奇,不知是个什么模样?打眼看去,只见两位童子珍而慎之的捧进一物,上覆红绸。似是感觉到了步凡尘的热切目光,两位童子突然古怪的笑了笑,倏地揭开红绸。步凡尘一见此物,不由愣怔。红绸之下,竟是一块黑黢黢的铁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