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起得早。匆匆吃了早饭,背上包就出了门。
乘了半个小时的车,到了县城。路边的广告牌,一如街上的人,形形色色。动心的是房产广告:“给你想要的生活”,“尚品人居”,“抢占制高点”……那些楼盘也多有好听的名字:莱茵河畔。左岸春天。龙湾半岛。古典尙城。瑞景湾。金碧国际。滨江国际……天,是艳阳天,阳光像溢出的红酒,炫目而迷醉。我过了道小桥,来到小广场,看到广场上的石雕像。往右拐,顺着走几条街,走到河岸边,穿过浓密的杨柳,又看见广场,看见广场上塑的石像。
这是我曾生活过的县城,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初的十五年时光,我熟悉它的每一条街、每一条小巷,闭着眼睛摸着走也不会走错。三十年过去,再找不到一条当年的街道。当年的气息已荡然无存。现在的房子,都是近些年新建的,又都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大同而小异,看不出“紫竹路”、“斑竹路”、“绵竹路”“花竹路”、“苦竹路”有什么区别。记得售房部就在小广场旁。我又从另一条街拐进去:茶楼,洗衣店,酒楼,小超市,花店,就是没有售房部。我又看到了广场上醒目的石像,石像也在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望着我,也显出困惑的样子。前段时间,我和妻子在这个县城,走东家看西家,几乎看遍了所有的楼盘,把地段、楼层、价格与包包里的钱反复权衡、比较,犹豫再犹豫,终于作出决定,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安度余生。包里,装着去售房部交的首付款。我依然既未询问路人,也未打售房美女留的电话,一如既往地绕着广场周围的街迷迷糊糊地转着圈儿……
其实,从售房部门口过了两次,居然没看到牌子。
清楚的记得,童年时代的第一次走失。
那是条通往舅家的乡间小路。父亲背着弟弟,母亲牵着我。以前,是父亲背着我。有了弟弟后,是母亲背着弟弟,父亲牵着我。现在,弟弟才四岁,走不了几步路。母亲瘦、矮小,父亲也瘦,但高大,背弟弟的重任就落在了父亲的背上。
路不远,不到十里。母亲一只手牵着我,一只手提着布包。那是母亲用针线缝的一个蓝色的布包,包里除了给弟弟准备的几件换洗衣物,还有一封白糖、一封冰糖、一瓶酒正月刚过,天气晴好,太阳出来,照在还穿着厚棉衣的身上,走一会儿,穿着棉花鞋的脚就有些发烧,身上也有些发热,两只牵着的手也有了细汗。小手就开始不安分,时不时地脱离大手的掌控。
那也是一条通往春天的路,地里,青绿的豌豆叶、胡豆叶间开出了花,像一只只安静的蝴蝶,田地边、坡坎上那些低矮的桑树,已抽出嫩绿的芽,望去,满眼青绿。父亲背着弟弟,母亲跟在后面,走得慢。离开了母亲的手,我管不住了自己的脚,一会儿就跑在了前面,身后是母亲担心的提醒。开始,不敢把他们落远,看不见他们了,便停下来。等他们跟上来了又兴头匆匆的往前跑。就这样走走停停,跑跑停停。
每年正月间,都要去乡下的舅家拜年。这样算下来,去过舅家有六次了,因为我六岁,当然前几次肯定没有记忆。但路大体记得:要过一个长石滩,平时,小溪里的水很浅,过溪要从石墩上跳过,所以那个地名叫跳墩子;要爬几个坡,翻几座小山,有一座山上有棵大黄桷树,树上系着一根一根的红线;在一个下山的小桥边有一尊石菩萨,菩萨用颜色描得花花绿绿,旁边还留着几枝未燃尽的残香。
看见了石墩,我轻快地从石墩上跳过,上了道坡,回头歇气,看见父亲背着弟弟正小心翼翼地踩在石墩上,一只脚一只脚地试探着移动,母亲在后面用手空洞而无助地扶着,她想帮忙又帮不上。我向他们招手,高声喊他们。他们过了小溪,我又往前赶。
路边,一大片的油菜花,空气中弥散着一种让人迷醉而眩晕的花粉香,我小小的身子被淹没在花丛里。花间,蜜蜂忙忙碌碌,蝴蝶翩翩。对蜜蜂,我们有着本能的防备,怕被蛰,但对花枝招展的蝴蝶又有着本能的亲近。她们的翅膀、腹、背,都有着斑斓而绚丽的斑纹,神奇而悦目。在那个衣着以灰、白、蓝为主色调的年代,蝴蝶以她的妩媚和妖艳的美盅惑了我。我想捉驻足在花枝上的蝴蝶,但手将要触到的瞬间蝴蝶便灵巧地飞了起来,跟着前面翻飞的蝴蝶,我边走边追,边追边捉,忘了身后的父母,我以为凭着记忆能到舅家。我看到了山上的那棵黄桷树,到了黄桷树跟前,看见了树身上缠绕的根根红线。我不知道在乡间,这样的黄桷树很多,系着红线的黄桷树也多。在我们民间,小孩的生命就像是棵田地里刚发出的秧苗,总是充满未知和变数,轻轻的一阵风,小小的一场雨,甚至一只蚂蚁都可能使这脆弱的生命夭折。所以小孩子往往都要取个叫黄狗、黑狗之类滥贱的小名,普遍的都要找一个八字先生算一算孩子的未来,然后遵从八字先生的话,找一个人作他(她)的保保(干爹干妈),或找棵老黄桷树作他(她)的保保。走了一程,没看见路边那涂了大红大绿的彩而显得模样滑稽的石菩萨,才注意到眼前不是熟识的景物,我迟迟疑疑地拐上一道坡,看到一间灰瓦白壁的屋,屋边有几株小桃树,树上的桃花已开了,星星点点地挂在枝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手里拿把弯刀,在挂着金黄的玉米串的檐下削着竹子,但不是舅舅的屋。舅舅的屋门口,有个敞坝,敞坝下有一丛绵竹,一块亮汪汪的水田,水田边有口清甜的井,那头发花白的老人,也不是舅舅。我害怕地哭出声来:我走失了!
但后来,仍旧迷恋和醉心于蝴蝶的美。喜欢把捕到的蝴蝶做成标本,夹在一页一页的书里,或粘贴在墙上。那些蝴蝶翅膀上的花纹像一件件精美而华丽的霓裳羽衣,我以为她出身名门,天生丽质,惊艳,高贵,优雅。根本想象不到:美丽的蝴蝶居然是由丑陋的毛毛虫羽化而来的。我也不知道,她的惊艳的美是短暂的。在这有限而短暂的时间里,蝴蝶把她的美,绽放到了极致!这些漂亮的蝴蝶,或许几天后就将像落叶般飘散,化为尘与土。
轻轻拂去岁月的尘埃,十八岁那年的迷失,在记忆里依然清晰。
夕阳眼看就要落山了,我和小梅还在悬崖峭壁上。
我在前探路,满头是汗。小梅在后,她死死攥住我的手。由于紧张、恐惧,我感觉到她的脚在打颤、发软,说话的声音潮湿、发抖。我的左右臂上,布着道道荆棘的划痕,手里的那支笛子,成了临时的探路棍。而在不久前,在这高高的山梁上,天高云低,我们坐在如茵的草里,我吹着电影《小花》里的插曲《妹妹找哥泪花流》,电影《甜蜜的事业》的主题歌《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吹着《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吹着《太阳岛上》。清爽的山风,拂着小梅额前的秀发。情感的暗流,在两个将满十八岁的年轻人心里涌动。大把大把地阳光,慷慨地洒在树上、草间。我们的手里,也有着大把大把的青春,大把大把的光阴,大把大把地未来。
20世纪80年代初,我考上了师范。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年代。一切都那么美好,一切都那么新鲜。一切,又都刚开始。那又是一个纯真的年代。师范毕业的那期,周末,几位同学相约去爬离学校有十来里远的红岩山。早上,我们在食堂里用过早餐,买了几个包子馒头,又在店子里买了些花生饼干,还带了个水壶。那山属典型的丹霞地貌,因整个山体呈红色而名。到了山上,已是中午。一起吃过带的干粮,便在山上到处漫游。那时,我与小梅彼此间正生发着朦朦胧胧的爱恋,欲明未明。其他同学便有意避开我们,转到另一个小山头去了。也是说不清道不明,吸引我的是她那两根乌黑发亮的麻花辫,还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或者,是她散发的青草般的青春气息。
返回的时候,几位同学在小山头的那边高声喊着,向我们招手。我们答应着。他们开始往山下走。站在山上,能看到蜿蜒的小路,像一条条舞动的彩绸,一直沿到山下。但要走上公路,起码要一个小时。我和小梅转过山坳,看到两个打柴的山民正在路边悠闲地卷着纸烟,他们的身边,堆着几捆柴。我问,这路能下山吗?其中一位吸着烟的山民望了我们一眼,盯着我和小梅牵着的手,我们赶紧松开。他点了点头。
顺着山路走了一段,渐渐地,路消失在灌木丛中。才发现,这条路可能是山民打柴踩出来的路,但我们已在悬崖峭壁间。山上空旷,死一般的静寂,除了笛子拔开荆棘杂草的“簌簌”声,偶尔“扑扑扑”从草木间惊起的野鸡翅膀的扑打声,我们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紧张的喘息。我手里的那只竹笛,却成不了摩西手里的神杖,起到引领,出现神迹,引领我们走出迷惘。我们抓住杂草,小心地慢慢移着步子,试着找到一条路,走了一段,还是没有。对面的山上,传来斫柴的刀斧声,但两山相隔,如隔着天涯。猛然,看见一条蛇。暗褐色,嫩黄的花斑,不怀好意地盘踞在前面几步外的树上,盘踞在我茵绿的伊甸园里。小梅紧紧抓住我,浑身哆嗦,脸色惨白,像一片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秋叶。她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来。上帝让偷吃禁果之人付出的代价,就是让地长出荆棘和蒺藜,人终身劳苦。这位不怀好意的先知,在枝柯间向我们扬起轻讽的头,意味而深长,像一则挂在枝柯间的寓言,古老的,又是现实的:有时,前面真的无路可走的时候,往回走或许也是一条路。我们再也不敢往前了,只好原路退回。
回到那个坳口,那两个山民居然还在那里。他们似乎知道我们还会转来,似乎就是等着我们转来。算算时间,我们差不多在悬崖峭壁瞎转了大半个小时。我又气又恼,问他们,你们不是说有路吗?点头的那个山民说,你才怪呢,脚长在你的腿上,路是你自己走的,只要走,怎没路?
我们无言以对。夕阳的余晖,把红岩山染成柔软的金黄。群山静穆。几只山鹰,驮着黄昏的影子,在山岩那边的空中盘旋。
回校后,这段青涩情感戛然而止。或许,这次的迷失让我们都意识到:未来,充满着许多的未知,将来的生活,并不总是充满阳光,青春而稚嫩的我们,都还没做好共同面对将来的不测和人生的风雨的准备。
我还遭遇过一次离奇的迷失。
几年前,我和妻子回她乡下的老家,去帮忙处理老屋。
那是初冬,前几天下过雨,山路泥泞,道路湿滑。以前回老家,手里要拿根撵狗棍,以防备从人家的门前屋后过时突然蹿出的看家狗。有时,隔几根田坎,狗就狂吠不已。一路走来,见不到几个人,偶尔在田间地头的,多半是寂寂的老人。现在,手里的棍子成了多余,狗都见不到几只。急赶慢走,走了一个小时才到村口。村里的那口鱼塘,水少了一半多。前些年,养过鱼,后来又种过荷。夏天,枝枝荷伞高擎,一池清波,开花时节,一村都浸淫在脉脉的荷香里。废弃了的小学的操场坝子里,长满了齐膝的荒草,曾当钟使的铁筒,锈迹斑斑,形单只影地吊在樟树上。
当晚,住在四哥、四嫂家。老屋是一列大房子,住着上一辈几弟兄分家后的近二十口人,那些年,房前屋后整天猪叫鹅叫鸭叫,不是鸡飞就是狗跳,一群或大或小的哥哥兄弟姐姐妹侄儿侄女们就像屋后林子里的麻雀子般,叽叽喳喳,整天不是哭就是笑,不是疯就是闹,蹿这家钻那屋,追前打后,瓦屋上炊烟袅袅。左边户幺婶幺叔去世后,他们的儿子媳妇先先后后外出打工,一晃就是十几年。人去屋空,房子很快就破败不堪,不断坍塌,墙倒梁歪。他们也成为村里最早的一批在县城的购房者。妻子的大哥大嫂住中间一列,岳母去世后,也搬到县城。才搬走两年,房子也大门洞开,墙坏瓦破,门窗歪斜。现在,偌大的一列房子,只剩四哥、四嫂一家。
四哥、四嫂明显苍老了许多。四哥的背更驼了,他的身体,离大地越来越近,眼也没以前好使。有段时间,四嫂到县城打短工,后因四哥身体缘故又回来。四嫂向我们诉着委屈与无奈,田间地里力气活做不动了,打算年后去县城租房子住,边带孙子边帮馆子,四哥不答应,因为她一走,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有点病痛,端茶送水都找不到一个人,死在屋头都没人晓得。两人为此闹着别扭。在上海打工的两个儿子意见也一致,准备开了年在县城按揭套房子,把孩子送到县城去读中学。在县城买房,这几年成了老家年轻一代多数打工者的选择。他们大多都选择了对村庄的逃离与背弃,而且决绝。
第二天一早,辞别了四哥、四嫂,我们下了石坎,走过根田埂,上到谷坪。谷坪原来是他们几家共用的,因这些年没使用了,谷坪上坑坑洼洼,疯长蔓延的杂草上蒙着一层迷蒙的白霜。拐上了斜坡,我们进入了清冷的坟地。这里,长眠着妻子的爷爷奶奶伯伯叔叔们,还安卧着岳母。十年前,岳母就是在对面的老屋里去世的。在她离开前的那大半年里,我和妻子频繁地行走在这条山间小路上。坡坎上,又添了几所新坟。坟上,散着几根瘦骨嶙峋的花圈的骨架,插在坟前的招魂幡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坟头,都朝向老屋。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有些事物,总会被时光不经意地带走,会随时光一道在我们的生活里消逝,再也回不来。天地空旷、沉寂,四野空濛、阒然无人。回头,坡对面的老屋,落寞地瑟缩在竹林间。我们沿着坡上的泥路,过了一片寂寂的竹林,几块稀疏的菜地,几道半干的水田,居然,又走回了谷坪上的那道斜坡,又看见了对面那冷寂而破败的老屋,在冷风中瑟缩的老屋。如是者三。在民间,称为“鬼撞墙”。小时候,常听大人们讲述那些遭遇者的种种情形,绘声绘色,可怖而神秘。从离开父亲坚实的后背,脱离母亲温厚的大手,开始在人世间独自行走起,几十年来,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的迷误、走失、迷失,像这样的情形,我们还是第一次遇到。周围,空无一人,连一只鸟的影子都没有。
一年后,四哥、四嫂也搬到了县城,他们就像一个个萝卜,被连根带泥拔到了城里。那老屋也成了废屋。进城半年不到,四哥又被送回老家,静卧在山上。现在想:那是冥冥中,我们对老屋最后的回望……
201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