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灶膛里传了根青冈棒,又绾了把竹丫枝,塞进灶膛。熊熊的火舌呼呼地从灶膛里蹿了出来,贴着锅沿往上舔,半间屋子都裹在一团红光里,我那泛着红光的脸上,明显地感受到了一股逼人的灼热,汗水滑到了眼睛里,带着片咸湿味儿,手往额头上一抹,一手的汗,一甩手,地上洒下一串汗写的省略号。
母亲拴着张围腰帕,在灶前忙碌着。她把烧红的火钳摁在肉皮上,被烙的肉皮生出一股青烟,嗤嗤嗤嗤的地响。那袅娜的青烟与肉皮的糊香,直入我的肺腑,让我心醉神迷。多年以来,这种糊香还让我百闻不厌。烙过肉皮,母亲把肉放在水盆里,刀刮得肉皮呱呱响,然后,她把洗干净的肉放在已烧开的锅里。
锅里的水啪啪地响着,不倦地哼着谁也听不懂的曲儿。那声音,好听。肉在锅里煮着,那诱人的香味却随着那水汽一阵接一阵的直往鼻孔里钻……
小时候,最盼的就是吃肉。我们当地人习惯把吃肉称着打牙祭。
天麻麻亮,我和兄弟就被大人喊起来。地上,散落着槐树叶,有的老绿,有的焦黄,像一枚枚张贴在地上的心形邮票。空气中浸润着一丝一丝的凉意,轻轻一吸,那凉意就进了五脏六腑,浑身通畅,感觉像披了件柔滑的绸缎。头上的天空一片湛明,似乎在夜色里淘洗过一样,没有杂质。我们过了水站,上了毗庐寺,这是到新街最近的一条路。坡坎上有棵大黄桷树,树根交错纵横的抓住石壁,树冠如盖,树身斜斜地伸向路边。春天,发新芽的时候,我们爱攀到树上去,摘黄桷泡儿来吃,那黄桷泡儿嚼起来有些涩,味略酸。路边长满官司草,蛇泡草,马尾草,蕨鸡草,结着露水珠,那露珠晶莹、白亮。踩在草丛里,躲藏在草间的蚱蚂会惊慌失措地跳出来。打官司草是我们爱玩的游戏,将茎扯下来,绾成了“6”字形,两根相互穿过,用力拉,断者输。蛇泡结的果很好看,红红的,像桑葚,听大人说是蛇爬过的,不能吃,一看到蛇泡草,我就心存畏惧,生怕草里有蛇,但从没看见过,也不敢去摘来吃。马尾草可以摘来扎成狗儿状玩。
下完坡,就到了新街,从十字路口往右拐,就到了食品站。
食品站在派出所的斜对面。我对公安局派出所充满的是神秘和畏惧,而对食品站充满的却是渴望和羡慕。说是食品站,叫肉铺更准确些。记忆里,食品站其实只有一个功能,只卖一种食品——肉。每天案板上就几条猪,大体卖两个时辰,去迟了就卖完了。肉铺里,放着四张木头的案板。案板很厚,敦实,面上污黑,坑坑洼洼,布满大孔小眼和木屑,泛着黑亮的腻腻的油光。
我和兄弟的任务就是:提早到食品站,去给大人站轮子。
天已大亮。头上是一大朵一大朵的云,薄而轻,高而远。太阳被房屋遮住了,但光跃过屋顶,斜照在当街,明晃晃的,不多久就照着了排成了一长串的人。店铺那沉重的门在一双双焦急而期待的目光中打开。三个肥胖的男人,腰间拴着条围腰帕,围腰帕上满是模糊不清的油渍和血渍,厚厚的一层,怕要洗出半盆的油。他们蹲在地上,把砍刀磨得嚯嚯响,那声音尖利而刺耳,每每听着这声音我们就莫名的兴奋,这不仅是卖肉即将开始的信号,更像是一场豪宴的前奏。他们开始往案板上抬肉了。其中一个矮胖子,光着上身,长着弥勒佛样的胸乳和肚子;脖子短,短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脑袋像是不需要过渡,直接就安在了肩膀中间;手膀子比我们的腿还粗,口里叼着燃了半截的香烟。他把刀重重地剁在案板上,嘴里的烟灰震落在了肉上,高声道,卖肉喽!他的声音,中气十足,骄横、霸气。
把肉割回来,父母总是很神秘的样子。平时吃饭是不掩门的,邻居们还常常端着碗在门口,边吃边摆龙门阵。但哪家吃肉就不一样了,生怕被别人知道,把门关得严严的,连说话都极小声。
刚出锅的肉烫手,母亲切两刀就要把手探在冷水里冰一下。兄弟像根钉子,钉在了她的旁边。张着的嘴巴,成了个“O”。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手,盯着菜板上的肉。碗里的肉飘出的香味,充满无尽的诱惑,让人无法抗拒,心驰神往,进而迷醉。我极力忍着,把要流出来的口水一遍又一遍的咽回肚子。母亲看在眼里,既疼又爱,边切边骂“都是些菜板螬”或“你们是饿牢里放出来的啊!”一边随手递过来一根没拨净的骨头。那骨头宰成了拇指大小,一人一块。兄弟小,性急,有时候熬不住了,可怜兮兮地央求“我啃点骨头吧”,不等母亲答应就情不自禁地伸出脏兮兮的手去抓,手还没到菜板边就被一巴掌打缩回去。大概是因为“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罢,往往兄弟得到的骨头最长,上面的肉也最多。
其实,吃肉时的快感,远不如等待和期盼中的美妙。
我在家的十多年里,肉基本上就一种固定的吃法,煮熟后切成片,吃白片肉,吃不完第二顿回锅,吃回锅肉。肉丝、肉片是从来不做的。因为炒肉丝、肉片耗菜油,煮肉片又没多少油气。记忆尤深的是,每次吃肉时喜欢先吃肥肉,因为平时很少沾油星星儿,吃肥肉“饱口”,而且易嚼烂,比瘦肉吞得快。有时,我们提早在裤兜里备好一张纸,趁大人不注意,“狡猾”地把脑袋埋在饭桌子底下或假装弯腰去捡有意落在地上的筷子,偷偷把自己碗里或含在嘴里的瘦肉抠出来揣进裤兜里。吃过了饭,赶紧跑出去找小伙伴,炫耀地把偷藏的几块瘦肉拿出来,撕成一小丝一小丝的,分到他们的手里。当然,他们家吃肉,有时也这样偷出来分享。嚼着那肉丝丝肉渣渣,就像是在享受世界上的美味佳肴。舌尖上的诱惑不过如此,奢望不过如此,幸福不过如此!那时我就想,打牙祭打牙祭,大概就是吃的肉只够塞牙缝缝的意思吧,而且幻想着:哪一天包包里有钱了,一定吃个够。记得工作后第一次领到工资,马上就去割了两斤五花肉,切了几个大萝卜,炖了一锑锅,和另一位同事围着小火炉吃得满嘴流油,硬是生生地一顿就连肉带汤都扫个精光,差点没把五脏庙撑破。
后来,才知道打牙祭一词的来历:说旧时厨师供的祖师爷是易牙,每逢初一、十五,要用肉向易牙祈祷,称为“祷牙祭”,后来讹传为“打牙祭”。吴敬梓所写《儒林外史》之第十八回,还对此有具体描述:“平时每日就是小菜饭,初二、十六跟着店里吃牙祭肉”。而我们习惯把吃肉称着打牙祭,大概是因为很少吃肉的缘故吧。那时,城镇人口每人每月供应一斤。我家四口人,半个月吃一次。
现在,别说吃肉,吃鸡鸭鱼,就是山珍海鲜也不稀罕。鸡鸭鱼再好吃,也不管弄出什么新鲜的花样,只要连续吃上两顿就厌了,唯有肉,却天天吃都吃不厌。平日家里吃肉,盘子里的肥肉部分基本上由我承包了。肥肉就是比瘦肉香。
奇怪的是,直到现在,再怎样吃也还是一副菜园肚皮,始终长不成一张酒肉面孔。
而且,这几年的肉,确实也没以前的香了。
2007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