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沽湖,在四川与云南的交界处,摩梭语为“嘿纳咪”,“嘿”是海之意,“纳”是大,“咪”是母亲及女人之意。泸沽湖也就是“母亲海”。摩梭人是中国唯一仍存在的母系氏族社会,实行“男不娶,女不嫁”的“走婚”制度,被称为“女儿国”。
醉月亮。
小饭桌就安放在湖边。湖边,只有几家餐馆。湖边的垂柳高大。柳绿。
泸沽湖,这是我们云南之旅的最后一站,我们彻底放松了下来。点了菜,又要了酒。七八天来,我们从宜宾到昭通、昆明、大理、丽江。爬了昆明的西山,观了大理的洱海,在丽江去了拉什海、束河古镇、虎跳峡,但均滴酒未沾。
问老板,有什么酒。老板说,苏里玛酒,咣当酒,我们自己酿的。酒柜上,也有几样川酒,但没名没气、小模小样的。要知道,我们来自酒都,对白酒,讲究,挑剔。而且,有一位就是五粮液的。
咣当酒,这名字新鲜、响亮、有趣。苏里玛酒,名字也顺口、好听、好记,当是摩梭语。老板说,咣当酒的度数高,苏里玛酒的度数低,适合女士喝。
两样酒便摆上了桌。
都呈金黄色。苏里玛酒的色深。咣当酒的色浅,接近啤酒色。苏里玛酒有点像我们当地自酿的米酒,只有点淡淡的酒味。咣当酒和白酒相似,度数明显比苏里玛酒高,但又远不及我们平时喝的白酒,也就40°的样子,属低度酒。酒入口,有股清香、甜味。据说,制作时咣当酒是把玉米、青稞、谷子等混合煮熟,发酵,入锅蒸煮而成。苏里玛酒以青稞、糯米、苦荞、玉米、大麦和高原红米为原料。摩梭人主要是妇女参加劳动,她们在山里,田间地头干活,往往要携一壶苏里玛酒。累了,喝一碗,解解乏,添劲,添精神。
吃饭的人少。除了我们,另外也只就几桌人。清静。
五个男人、四个女人,先要了两瓶咣当,一瓶苏里玛。喝着喝着,男男女女都放开了来。喝了五瓶咣当,两瓶苏里玛。
咣当酒的意思是说,这酒好喝,越喝越想喝,但有后劲。喝酒的人,酒量不好的话,喝着喝着,“咣当”一声就倒了。酒名真的有趣。
这是在泸沽湖的大落水边。都有点微醺。一行人沿着湖边缓缓而行。月亮升了上来。“湖水静静流,微微翻波浪,只有风儿在轻轻唱。”同行的两个女士,边唱边舞。改得倒也合情合景。她们一个是幼儿园教师,一个是小学教师,唱歌跳舞是她们的特长。天上一个月亮,湖里一个月亮。天上的月亮,像摩梭女那新鲜的脸蛋,脸色微红,似乎也有些晃荡。湖里的月亮,湿漉漉的,疑心也是喝了咣当酒,喝醉了,“咣当”一声,跌进湖里的。
后来在扎西客栈问扎西,苏里玛是什么意思。他说,是妈妈的眼泪。不知怎的,我的心一颤,泪差点莫名地就涌出来了。
水性杨花。
没想到,我会和这些花不期而遇。
下午。我一个人沿着湖边漫步。
起初我没在意。湖水幽兰。湖面上,飘浮着小小的花,白色的花瓣,鹅黄的花蕊,初一看,像开在水面的梨花。它们三朵两朵的聚集在一起,细长的水草则浸在水里。像坠落在湖里的星星,流淌着不可思议的白;更像一个个清新的梦,静静地沉浸在湖的柔波里……
早上,我们坐着猪槽船,去湖中的小岛里务比岛。
天蓝。云白。水绿。
猪槽船在湖中缓缓而行。船自水面划过,湖面上的小花便轻轻关上花瓣,打着漩儿,往水下沉。它们那小小的身躯,就像藏匿在湖水里的小秘密。不一会儿,又俏皮的钻出水面,轻快的打开花瓣。
探身,捞起一朵。模样儿委实可爱。问花名,划船的摩梭女答曰:水性杨花。
其实,但被人误读,就像走婚。走婚是摩梭人的一种婚姻形式,不是一夜情,也不是混乱的性,是相爱的男女双方非常固定和专一的关系。走婚超过三年,几乎就没有再分开的。传统的摩梭人都没有个人财产,财产属于家庭。相爱的两个人都一无所有。他们的爱情和婚姻观里,没有门当户对、名利、钱财。他们的爱真切、纯粹。幸福本身也很简单,就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一起经历悲欢离合,一起经历苦尽甘来,然后白头到老。和现代社会越来越高的离婚率相比,泸沽湖真的是人类最后的一块婚姻净土。
水性杨花,真是个媚到骨子里的名字。谁能既有水一样的柔美、灵动、清纯,又有杨花一样的轻盈、妩媚、明艳?当得这个名称的,恐怕也只有生活在这湖边的女子。
再看湖中的花,它们就像是一只只被高原的阳光点亮的眼睛,放肆而无邪;又像是一张张清澈的笑容,朴实而纯净。
猪膘肉。
肉色,黄褐色。一种经过时间浸润的黄,岁月熏染过的褐。
架子是木制的,很简易,分成若干层若干隔。肉就分层分隔地横放着。一头整猪。猪肚朝上,或朝下。摆放形式不拘。猪尾巴上,猪头上,还有未剔除的毛,一根根,又黑又长。
在泸沽湖,每一个摩梭人家,都有这样的一个或几个木架,都陈放着猪膘肉。陈放得越多,越骄傲。陈放的时间越久,越入味。摩梭人是女性崇拜,以女为大,以女为尊,以女为根。他们的习俗是:孩子长到十三岁时,在大年初一,要为其举行成人仪式。女孩由祖母将其麻衣换成美丽的金边衣、百榴裙,盘缠发辫,配上项链、耳环、手锡等饰物,站在右边柱下,左脚踩着猪膘肉,右脚踩着粮食口袋。想那踩在上面的女孩,定是一脸的沉醉、憧憬、满足。
肉皮,硬。上面残留着盐和盐渍。有经验的人,可以依据皮色来判断存放的时间:三年、五年、十年……存放的时间越久,肉的皮色越老,越黑,越硬,越干。
肉特好吃。香,咸,绵扎,有嚼劲。有点像我们这些地方的风肉。嚼在嘴里,满是阳光的味道、风的味道、时光的味道。
生死门。
和室内的其他门比,那扇门矮、小、窄。在火塘的一侧壁,约有一米高,两尺来宽,毫不显眼。
女主人让我们猜是做什么用的。谁也没猜着。她说,那是扇生死门。
原来,那间屋子的功能是:女人在里面生孩子和停放尸体。
如果是男人,一生就只能出一次,进一次。一个人在那里生,也在那里死。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摩梭人的习俗是:人死后,被捆成羊水中胎儿状,然后抬进那间屋子。那门,自然就矮、小、窄。
他们信奉的是藏传佛教。人死后,都是火葬。葬后,在旁边栽一棵树。干干净净地来,也干干净净地去。
《圣经》里耶稣说: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死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他们是怎样参透古老的命题,怎样参透生死的呢?
再看那扇门,觉得不只是神秘,而且神圣。
扎西家客栈。
扎西家客栈在泸沽湖里格岛。
客栈是木结构的。摩梭人的房子,都是木结构的。四壁由削过皮的原木,两端砍上砍口垒制而成,屋顶则用木板铺盖,上压石块,整幢房屋不用一颗钉子。从外表看,粗糙、简陋、原始,让人担心漏风漏雨。进屋,才知道担心多余。这样的建筑,不仅风雨不侵、冬暖夏凉,而且防震。
进院子,二楼,有一间书吧,这是扎西家客栈的独特之处。临窗而立,满眼碧波荡漾,心也就软成了一湖水。屋里,木头的幽香,隐约、缥缈。一壁的中间,贴着张泸沽湖的游览示意图,两边贴满照片。照片大小不一,新旧不一。密密麻麻,杂而无序,显然不是一时贴上去的。照片上多半是扎西家人。照得最多的是扎西。照片似在提醒游人,这是扎西家。
柱上,挂一串大红辣椒,一只大雁,一张狐皮,一架马鞍,一个皮背包。马鞍和背包斑斑驳驳,很有些年月了。还挂着穿山甲,挂着个马蜂窝。马蜂窝没马蜂,空巢。几张长方桌,长方椅。木制的,笨拙、陈旧,也斑斑驳驳。书架上或叠或放着些书刊。檐上,贴着红红绿绿的经文。
湖上的阳光从窗爬进屋子,趴在墙上,趴在桌上,趴在书上,赖着就不走了,似乎还带着湖水的湿气。有了阳光的抚摸,那书页上的那些文字也似乎摇曳而生动起来。
在书吧里,可以看书,看高天,看流云,看湖水,看飞鸟。
在扎西家客栈的书吧看书,定是这辈子最奢侈、最惬意、最诗意的享受。
梦华。
梦华是个小孩,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
吃过晚饭,我们从扎西家客栈出来,准备去参加篝火晚会。在客栈门口,一个小男孩,用半熟不熟的普通话问我们,是去参加篝火晚会吗?给你们带路。带路费,10元钱。
我们没搭理他。他粘了一会儿,走了。
到寨子,坝子的中间,篝火已燃了起来,但晚会还没开始,摩梭姑娘、小伙陆陆续续走进来,游客也陆陆续续走了进来。那个男孩,在人堆里钻来钻去。我们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我们。其实,从客栈到寨子,也就几分钟时间。
白天,我们就看见他在客栈进进出出。发蜷曲,长,乱,明显几个月没理过。脸红、黑,典型的高原红,也像是好些天没洗过脸,洗过澡,一个颈脖子上都是黑圈。穿着也潦草、邋遢。但眼睛亮,是黑亮的亮,黑葡萄样的亮,宝珠样的亮。他的身份模糊,不太好猜。问客栈的金汝,他说,找扎西的,来了两天了。
参加完篝火晚会,回客栈。扎西回来了。小男孩也回来了。扎西是泸沽湖的名人,这之前,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是无意间住进扎西家客栈的。在扎西家客栈,三天、两天不一定能见到扎西。扎西有很多事情要做,除了客栈,他还有马场等。
我们八九个人,以扎西为核心,围着火塘而坐。火塘里没火,这个季节,我们都穿着短袖T恤。扎西穿着长衣长裤,马靴。他才从马场回来。我们边吃烤乳猪边喝苏里玛酒边聊。酥油茶和酒是扎西招待我们的。小男孩不说话,黑眼睛骨碌碌的在我们与扎西间转来转去,问他一句才答一句。他给我们冲酥油茶,倒酒。喝过一口,又倒,喝过一口,又倒。茶和酒总不见底。
扎西说,小男孩叫梦华。名字是扎西给他取的。他特意来请扎西去他家吃羊。羊是自己喂的,一年前他就向扎西承诺过,要请扎西去吃他喂的肥羊。他把扎西视为父母。从这里到他的家,要翻好几座山,差不多要走一天。
第二天一早,我在盥洗间,看见他顶一头的洗发露泡沫,正在洗头。
我们到草海时,看见了梦华。一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领着几个游人。他笑着跑过来向我们打招呼。脸上的高原红,像两只熟透的红富士苹果。我们离开的时候,他又跑过来,对着我们缓缓而去的车,不住地挥手。
201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