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去散步的地方是广场。
从我的蜗居到街上去,有几条路可走,而走广场方向是其中之一。广场到我家的直线距离,也就200来米。但要走到广场,却要穿过一条环状的叫金融路的街。穿过这条街,我要经过一家工商银行,一家商业银行,还要经过几家小饭店、理发店、花店、快递、废品点,以及几家美容院、茶坊和几家按摩店。
广场里培植有花花草草,不同的是广场的景观设计以竹为主题:湘妃竹、罗汉竹、凤尾竹、紫竹、黄竹、箭竹、斑竹,有的一丛丛簇拥着任其旁逸斜出,有的作了修剪和造型:人多高的,半人高的,半球形的、球形的、方形的。所以取名竹韵广场。广场的树以小叶榕、柳树为主,也有银杏、榕树,花有白玉兰、樱花、杜鹃花、海棠。竹子和小叶榕四季常青常绿。
下午,如盖的绿化树下和凉亭里,常看见一群老人散坐在长条石凳上。这些老人大多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布满时光的褶痕,有的打扑克,有的打川牌,有在下一种“六子棋”,有的翻着促销商散发给他们的医药保健广告,但都默不作声。也有的就这么枯坐着。他们的神色有着千帆过尽般的平静,看不出喜怒哀乐,周围的车来人往,花开花落,云聚云散似乎都与他们无关。
高大的银杏,被深秋浸得金黄,有枯叶蝴蝶般飘在他们的头上、地上,这些曾经丰沛充盈的生命,终将悄然回到大地,归于尘土。阳光从浓密的树隙间漏下来,斑斑驳驳地投射在他们的身上,他们便模糊地躲缩在树荫间、光影里。有时,我会在他们中驻足,或坐在空出的长条石凳上。这些老人很少说话,无声无息,像静默的秋桐,又像一潭波澜不惊的秋水,一股日薄西山、暮色苍茫般的神秘与静穆气息,悄然弥散在广场的草木间。有天,我特意带了相机,正准备拍摄时,下棋的两位老人发现了,他们毫不介意,反而对着我爽朗地哈哈大笑。我恍然又看到了童年投射在地上的影子,看到时光倒流的影像。或许每过几天,就会有人爽约,再也不会来,但肯定也会有人加入。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在寂寞的残年里,在这里寻找简单的快乐和打发那一个个孤寂而难熬的时光。
有天下午,我惊奇地看到两个小女孩在攀爬树。她们爬上一人多高的树杈,那粗大的树杈像伞骨一样撑开,她们站在上面兴奋得又摇又晃。闹了一阵,其中一个脱下红色的羽绒服,横搭在树杈上作枕头,整个儿就斜躺在树杈上,另一个也趴在树杈上,还得意地张开双手,把双脚吊在树杈上晃悠。她们的嘴里,发出一串串“格儿格儿”清亮的笑声。淘气、活泼、好动的天性使得这两个小女孩暂时忘记了成人世界里的一些规矩和戒律,以最本真的方式亲近一棵树,还创造性地以树当枕,这多么需要天才的想象。我四处张望,没看见她们的大人,这是放学的时间,她们的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没像大多数的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那样,早早地等候在学校门口,她们真是幸运。我悄悄地站在她们的不远处,生怕惊扰了她们。我觉得我成了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但广场的休闲功能似乎在散失,正演变成娱乐场和运动场。
当汹涌的白昼退去,夜幕拉开,广场上树丛间的彩灯和灯柱亮了起来。如果不刮风下雨,大妈们就会聚在这里跳坝坝舞。雅称广场舞。这几乎成了一道不变的风景。在城里,但凡是有块巴掌大小的空地,几乎都成了跳这种舞的领地。她们组成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的阵容,在嘹亮而高亢的乐曲声中,随着前面几个领舞者手舞足蹈。即使是冬天,也热浪滚滚,像燃起的一堆熊熊的火。现在,又风靡一种“僵尸”舞,几百号人占据了广场有限的空地,黑压压一片。
待这些人散去,则换成了批跳交际舞的。豪放派换成了婉约风格。舞池里的男男女女,或牵或拉,或搂或抱,一会儿勾肩搭背,一会儿转圈抚腰,或疾如旋风,或如行云流水。男舞者努力表现出谦谦君子和绅士的模样,女舞者则小鸟依人,千娇百媚。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一副迷醉而享受的神情,直到一曲终了,才恋恋不舍地分开,但显然意犹未尽。舞池里混杂着一股浓烈的荷尔蒙味道。可惊奇的是,这些兴趣盎然的舞者,大多是年纪和我相仿的中年人。偶尔,我也站在临时舞池的不远处,混迹在围观者中间。我的脚也情不自禁地跟着走两步,但生硬、笨拙。躲在阴暗的竹丛旁,有时,我会阴暗地猜想:在这春风荡漾的舞池里,会不会有暗流在涌动?他们的身手间会不会有意无意地传递着某种隐秘的信息?在这些舞者中,会不会正在发生或将要发生点什么?这样的想法,让我莫名地兴奋。有一天,我分明的看见,一个女人冲进舞场,高声叫骂着。一个跳得正酣的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那咆哮的女人推搡着,拖走。扔下的女舞伴,尴尬地呆立在原地。
我去广场的时候,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往溪边走。溪边,常常散坐着几个垂钓者,他们脚边的鱼兜里可能还空空如也。事情就是这样,有时明明知道可能一无所获,但仍要满怀希望地守候。那些绿化树和竹子成了道屏障,把我和广场上的人隔开。更多时候,我静静地坐在防洪堤的石栏上,对着树发呆。夜色中,广场上的音乐从茂密的树丛间穿过来,飘散在河面上,我看着溪水,看着明明灭灭的灯光滩在水里,摇晃着。或干脆躺在草地上,望着夜空,那映在高空中的灯火像一团洇不开的雾,遮蔽了大半个夜空,时间在慢悠悠地往夜的深处流淌,跳舞的人散了,躁动的广场渐渐安静了下来。
广场,就像是个舞台,每天都有故事在上演。
一天上午,我从广场过。天下着蒙蒙细雨,广场空空荡荡,几乎没有行人。透过绿柳,在防护堤边,一对少男少女正脸贴着脸站着搂抱在一起。男的一只手撑着雨伞,另一只手搂着女孩,女孩双手紧紧地箍住男的腰。三分钟。四分钟。五分钟。他们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岿然不动,其情状就像在经历一场生离死别。堤边的三角梅,旁逸斜出,正开得如火如荼,绚丽热烈得一塌糊涂。片片花瓣飘落在他们的身边,飘落在河里,决绝而凄美。平日夜里,并不乏在广场的暗处,花前柳下卿卿我我的人。但这样的场景委实罕见。我望望四周,没人,不是在拍电影电视。从我站的位置,我看到不远处一所职业学校的校牌。
半夜三更是极少去广场的,但偶尔也有心血来潮的时候。那是秋夜,本已准备入睡,见月色朗朗,便来了兴致,披衣出门。来到广场,但见天光云影,竹树婆娑,花影扶墙,我如沐着月光浴。走到凉亭,有两个人正躲在树丛旁脸挨着脸,因我的贸然闯入,他们张皇分开。在模糊的暗影中,我还是一眼辨出了那竟是两张熟识的面孔。我迅速地将头调向一边,快速走过。他们俩,一个是有夫之妻,一个是有妻之夫。白天,在单位,我们低头不见抬头见。无意间,我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人。回到家里,好半天心还“咚咚”直跳,好像我刚才做了回贼。以后,在单位,我的小心里将揣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是个炸药包,一颗炸弹,随时都会引爆。炸掉的,或许首先是我。
而此时,夜,越来越深,越来越沉。
广场,空旷而寂寞。
广场里树丛中的街灯越发像慵懒的女子,睡眼惺忪。
一首歌,从河岸飘来:“我的天空,为何挂满湿的泪,我的天空,为何总灰的脸,漂流在世界的另一边,任寂寞侵犯一遍一遍。”一个头发可以做鸟窝的拾荒者,提着个麻布口袋,慢腾腾挪着步子往桥下的涵洞走去。一个衣着入时的女子,卷曲的发遮住了她的脸,边走边对着手机里的那头大声诉说,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两个醉汉,相互搀扶着,他们说话的声音突兀而又含混不清,整个广场似乎都混杂着他们嘴里喷出的酒气。他们踉踉跄跄地走到广场的一丛绵竹跟前,站住了,其中一个瞄准竹子撒了泡长长的尿。一只流浪狗,夹着尾巴,东闻闻,西嗅嗅,然后小跑而去。
我还看到有一个人坐在石栏上,望着河水,我看不清他的脸,我只能看到他沉默的背影。他是谁?是个约会者还是散步者?是个诗人抑或神经病……
201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