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井有多少年了,不知道。问父亲,他也不知道。问街上须发花白的四爷,他还是不知道。反正,先有井,后有街。以前,这一片是田土山包。后来,填平了,修了两排土木结构的青瓦房,房前植了两排洋槐树,就成了街。以前,井旁还有棵很高很大很老的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人们喜欢在这里歇脚、乘凉,鸟雀喜欢在树上做窝。那时,井水甜,青草绿,鸟儿叫,蝴蝶舞,野花香,树木茂。后来,人来了,树没了,鸟散了。四爷说:那棵树大着呢!要四五个人手牵手才围得住。因为不知道有多老,都叫万年树,听说是乾隆爷登基那年栽的呢,可惜修这条街的时候砍掉了。砍了大半天啦,斧子砍缺了好几把,十几个人使了吃奶的力才抬走。张驼背就是在抬的时候闪了腰、岔了气。可惜,可惜!他边说边摇头,颤巍巍的白胡子像秋风中染了霜的蓬草。
那井,就在街口。水井外方内圆,大青石砌的方井台,齐膝高。圆井口,因为年深月久,井口的青石上刻下一道道绳子的勒槽,像一条条纠缠的蚯蚓。原本平整的井台也被站立的一双双脚板磨成个斜面。井有七八米深,也是大青石砌的井壁。井壁呈暗黑色,井缘布满苍青的苔藓。壁上冒出的羊齿状的植物青绿的一圈,衬得井水更像浓密树林掩映下的一口碧潭,格外地有股让人想不透的神秘。那井,也就成了我们街的名片和招牌。人们把这条街叫万年街,又叫水井街。
清晨,天刚麻麻亮,井边便有了晃动的身影。在家里,母亲是第一个起床的,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水。此时,天地间一片静寂,除了或远或近的鸡鸣。或许,天空中还挂着一钩残月,散着些睡眼惺忪的星星,东方刚吐出鱼肚白;或许,天地间还罩着一层薄雾,树叶上的露珠还做着晶莹的梦。这时的井水,像一枚沉静的碧玉。经过了一个夜晚的积蓄、沉淀,这是井里的水一天中最丰盈、最饱满,最澄澈、最明净的时刻。到井边,母亲放下肩上的水桶,站在井台上。她弯着大致呈100的腰。取水前,先对着它鞠躬,致敬,以感谢上天的恩赐与馈赠,这是每一位打水者打水前必需的动作和姿态。母亲把系着绳子的木桶缓缓地放进水里,而后把桶提离水面,气定神闲,将手里的绳子悠然一抖,然后往上一甩,桶翻了个转,“扑通”一声,桶口刚好落到水里,然后,母亲再将桶提起来往水里沉几下,双手轮换着,一手一手拉起绳子,满满的一桶水便提了上来。
这是来自大地内心的水。此时的水,还带着大地的体温。冬天,提起来的水还冒着热气,人立刻就感受到一股袅绕不绝的温馨和暖意。夏天,舀一木瓢,“咕噜咕噜”灌一大口,满嘴的甘甜与清凉。用那井水淘米,米水立刻成了****色,蒸的饭又软又滑,有股特有的甜香。茶叶给沸腾的井水一冲,片片舒枝展叶,一缕清幽如兰的香气袅袅而起,轻轻啜饮一口,那淡而悠远的香气在口里久久回旋。那井水,是真正的纯天然的纯净水和矿泉水!
井边,常常会看到三五个忙碌的婆婆大娘,健硕而丰满。她们在井边清洗衣裳、裤子、蚊帐、被子,淘洗青菜、萝卜、红苕。井边成了她们劳动的固定场地,也成了她们道家长里短、说私房话的最佳场所。也有浣衣的少女,扎着麻花辫,睁着水汪汪的眼睛。那些婆娘们大胆、野性而放肆的坊间粗语俗话玩笑,让她们羞得面红耳赤,心如小鹿撞撞,只顾低着头,闷着声,两手不停地搓洗着衣物,然后落荒而逃。身后,落下开心而爽朗的笑声。那些小屁孩,在井边玩耍,爱趴在井台边,头伸进井口。井里的水像一面圆圆的大镜子,他们看见了荡漾的蓝天,看到了水草样漂浮的白云,看到了红红的像喝醉了酒的颤巍巍的太阳,看到了一张张摇晃的脸。对着井“喂喂喂”地吼几声,井里便发出巨大的回响。你叫它“你好”,它便回敬你十倍的“好”,你若对它恶声相向,它便回敬你十倍的粗暴。这种单调地与井亲近的方式,竟让他们乐此不疲。
那时的习俗是,年三十家家都会把水缸里的水趸满;初一天,用过的水不能倒掉。这天,一家人做事都会小心翼翼,不管是漱口水、洗脸水还是洗碗水、洗脚水都尽量避免滴在地上,而是贮存在一个桶里,第二天才倒掉。据说,那水就是财富,不能让财富像水一样流走。初二天,一大早便赶到井边,打到第一桶水的人是那年运气最好的,这叫挑头担水。来到井边,先要绕着井台走三圈,然后点燃香烛,对着井虔诚地拜上三拜,口里说些“感谢水龙王”、“老天爷保佑风调雨顺”之类的话,再往井里投一枚两分五分的向老天爷买水的硬币,然后才开始打水。仪式简单朴素,神圣肃穆。每年的枯水时节,人们找来一把长梯子,架在井里,下去把石头铁块树枝树叶等杂物打捞上来,把井清淘干净。小小的一口井,以它特有的方式教化着人们要心存敬畏,心存感恩,心湛如水。
盛夏时节,酷暑难当,人热得像蒸笼里的馒头。黄昏时分,人们把家门口和街面扫干净,然后洒上井水,那水在硬土的路面上“嗤嗤”冒着热气。夜晚,在洒过水的地方摆上几把竹椅,或铺上草席子、竹凉板,点上蚊香,或卧或躺,摇着蒲扇乘凉。凉风习习,繁星点点,树影婆娑。蚊香明明灭灭,香烟缭绕。一条街都浸泡在如水的夜色里,家家门户洞开,毫不设防。月光和星光从浓密的槐树叶间漏下来,像披了床碎花被,他们就披着这清凉的被子,沉在夏夜的酣梦里。那井,成了天然的空调,成了梦的温床。
后来,街上有了自来水站。吃自来水的人家越来越多了,但我家一直坚持着吃井水的习惯:一则井离屋近,就隔了几户人家,方便;二则吃惯了井水,好喝,甜;三则不花钱,可以省一笔不必要的开支。也许是长期用井水的缘故,母亲六十岁时依然青丝满头,乌黑发亮。
淫雨霏霏的一天,推土机开进了街,我看见一只独臂,生硬的手粗暴地把井台掀翻,把石头和泥土强塞进井口。起初,井里发出沉闷的巨响,像一面打碎的镜子,发出痛心彻肺的碎裂声,又像一个受到突袭的壮士发出的怒吼,凄楚而悲怆,但一会儿便窒息了。当初,为了寻找一道清洁的水源,不知费了多少时日,为了砌那口井,不知流了多少汗。那井,曾贮藏过正午的太阳,夜半的星星和月亮;它安抚过不安的闪电,暴怒的雷霆,委屈的风;它倾听过雪花的絮语,飞鸟的情话,落叶的挽歌;它收藏了多少老老少少的影子,收藏了多少这条街的记忆。那井,映着世道,映着人心。那井,是这条街的眼睛。
当年,把井填了后,街面作了硬化,更名为万元街。再后来,两边的房子全拆了,修成了楼房。听说,为了与时俱进,最近又在酝酿更改街名了。我常常不由自主地走到这条街,物亡人非,我再也寻不到当年那只清澈的眼睛,那面洁净的镜子了,我看到的只是大同小异的盒子似的楼房,躲在街道两边的绿化树间的浑浊的灯光。那井连同历史和记忆被时光深埋,不留一丝痕迹。我,成了陌生人。看着从身边匆匆而过的人,我真想叫住他们,请他们停下匆忙的脚步,告诉他们:这里,曾有着一道清澈的水流。哪一天,大地荒芜,江河枯竭,连人工都制造不出纯净水的时候,你们一定要记得来寻找啊。就在这里,在你们的脚下,就有着一道生命之源!
2014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