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已是深秋。
本来是晴朗的好天气。动身的前一天,却忽然转阴,然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秋雨。
淫雨霏霏。路上泥泞。我独自撑着伞,在带着寒意的雨中苦苦等了两个小时,终于搭上汽车,在火车发车前几分钟匆匆赶到了站台。
差点就错过了这趟车。
在这种阴雨天里,乘车的人不是很多。我拣了个靠窗的空位坐下。
这是趟慢车。火车“轰隆——轰隆——”地行驶着。我一个人也不识,只好望着窗外。
像是一个冒失的小孩,不小心把墨水踢翻了,窗外的天空,尽是淌着一抹一抹的或浓或淡的黑,只在快被远山遮住的地方,有一丝亮光;路旁的小树,只剩下点稀疏的叶子,在风中不停地瑟缩着,痛苦得直不起腰。还有电线杆,木然地立在路边。
火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车厢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一个头发凌乱的中年人把脚伸在旁边无人的座位上,斜靠着窗,帽子遮着脸睡着了;一个络腮胡叼着一支烟,悠闲地欣赏着那袅袅的烟圈;一个戴墨镜的红衣女郎,正双手抓着鸭翅,狼吞虎咽;四个小伙子,正在打扑克;一对小情侣,正脸偎着脸,头埋得低低的,紧紧拥在一起;一对老夫妻,正恬静地翻看着书报……
顶上的灯光,苍白地照着这芸芸众生。
我置身于这一群陌生的同路人中间,他们从何处来,到哪里去,我不知道,就如他们不知道我一样。孤独感占据了我的内心。
火车仍是按它的节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有人下,也有人上,走马灯似的,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一个小姑娘,在爸爸妈妈的鼓励下,快乐地一会儿唱歌,一会儿跳舞。沉闷的车厢里有了清泉般的欢乐声,她的妈妈给了她几颗水果糖,她却走到我跟前,说:叔叔,你吃!
忽然想哭。小姑娘在我眼前幻化成天使。她是唯一带给别人快乐的人。而这快乐又多么短暂!因为过了几站,他们就离开了。
我默默地看西班牙的乌纳穆著的《生命的悲剧意识》。“生命的唯一法则在于:全部或空无。”“生命本身就是缺陷”。
他在书中说。
火车仍敲击着生活的节奏,不快也不慢。
眼睛看累了,就望窗外。
广袤的田野,寂寥的天宇,沉思的山们,静默的房屋,绿绿的竹林……一晃而过。火车又一声长啸,极高亢。一条宽阔的大河出现在眼前,那是长江,滔滔的江水从桥下穿过,浑浊的江面上,竟然有一只小船在逆水而上,岸边,有几个光着脚、裸着背的纤夫在拉着纤,“哟哟”地吼着号子。
我想打开窗,触摸那飘逸的雨丝,那拂动的风,因为那是生命。
“有病啊,这么冷的!”我对面的人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原来他没睡着。
我们一路同行,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的一句话。
“对于不死的渴望,对于个人不朽的渴求,我们坚持自身能无限存在的努力,是我们真正的本质。”“我相信许多伟大的英雄,他们一直都是充满绝望的人,同时也是绝望而使他们完成不朽的功业。”“信仰就是我们相信我们不曾见过的事物。”写《生命的悲剧意识》的人如是说。
看见城市的灯火了,在暮色中。
雨住了。
一曲《回家》,从城市的夜空如一根黄丝带飘来,在我的心上密密地缠来绕去。萨克斯那特有的旋律,低回,缠绵,幽怨,哀伤,深沉而又充满等待、期盼。
我背起了行囊。这是我的终点吗?我不知道。
但我将在这座城市的丛林里跋涉,找寻我绿绿的生命树,找寻爱情,包括我的坟墓。
前方到站。
199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