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正气。”张七郎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没有开口,但第七识未那识已生,他的怒吼激荡在所有人的心头,他那长着许多老茧的手抓在连枷上,应该说,是抓在比攻城槌还更加巨大的连枷的一个突起的尖刺上。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捉住的,但连枷就这么被他捉在手里没有砸下来。
牛头怪马上扔掉了连枷和长刀,一把就将张七郎捉到手里,用那巨大的怪眼盯着这个渺小的人类,这是一个让它有点惊讶的人类。但这种惊讶也不过一闪而过,然后它便扬起手掌,如同张七郎平时拍死蚊子一样,狠狠地拍打了下来。
古刀一边呕着血,一边沉默地拖刀冲了上去。想起当年教他刀法的死犯,教他的第一口诀:刀,是百兵之胆。剑走青,刀走黑。黑者,狠毒凶猛,刀要一往无前。牛头怪抬起脚,向他踢了过去。刀光闪起,古刀再次被撞飞。但这一次,他劈中了牛头怪脚底的涌泉,尽管没能皮开肉裂,但居然也让牛头怪脚软一下,那狠狠拍向张七郎的手掌,偏了些许,但饶是如此,一拍之下,张七郎的五脏已尽破裂,大半个身子骨头都被拍扁了,左眼迸裂,右眼球挂在脸畔,断了六识的他却浑然不觉。此时识海中心魔又起:“放手吧,这天地间,哪里有什么正气?”
曾有圣贤者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但显然张七郎并不晓得这些。他在识海中苦苦地支持着的,也非什么大义,只是他那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爹,自小便和他说的:“娃,庄稼人穷,咱做人但要老实,要正气……”
“这贼老天不会做天,让它塌吧!他娘的没有正气?爷就是正气!” 我痴、我见、我爱,未那识的这种我执的虚妄之识,瞬间达到了颠峰。
执著于自我,我便是正气,我便是天地。识海便做依彼转。
本性与妄心混然和合一体,第八识生,是谓阿赖耶识。
第七识所谓依彼转,彼就是第八识,故之八识生而七识也生,又生六识,再生其他五识,瞬间乌云掩蔽星辉,天际如墨一般,罡风大作,电蛇于天中窜行,霹雳轰隆作响,于张七郎顶上生出一簇红云,正是劫云。
第一道天雷猛然击下,那牛头怪慌乱中只是想起千百年前深渊中那谪仙人的手段,便几乎同现在这粗大天雷一般,连忙捡了长刀挡在头上,那天雷轰然而下,长刀立时融成铁水,牛头怪一只左手也变得皮焦肉裂。
渡劫天雷本是渡劫者强便强、渡劫者弱便弱的,张七郎于七识皆灭时,执我执而开八识,虽也惨烈无匹,但并非那些修行千百年得道者,故之第一道天雷也不太强。
只是被那比修真者还强横的牛头怪一挡,第二道、第三道天雷竟百十倍于前,连续轰击而下。
边上有牛头怪见了,挥舞连枷也帮着抵挡,结果九道天雷轰下,两只牛头怪的九层叠加狂化术也无济于事,舞动连枷的牛头怪在第九道天雷落下时,便已形神皆灭,那个捉着张七郎的牛头怪却好些,因着同伴的遮挡,只被天雷轰个焦黑,仆下时撞断半个山峰,也了无声息。
白霁仙远远看着张七郎庄严瞪目,怒发冲冠如战神一般浮在半空之中,便对身边古虎餐道:“这才是英雄,天道最公!”古虎餐此时目暏张七郎渡劫,二十年前张梧生悟出领域之情景在脑海中浮现,许多因为当时年幼而不详知的细节一一浮出,两手划动之间,一个五芒星辉已将自己罩住。白霁仙不觉之下去推他,却被猛然弹开。
这时劫云消尽,漫天星辉已布满夜空。张七郎虽开八识,但便是借着牛头怪抵挡天雷,也受了不小伤损,眼看天雷已尽,心中一松,便从空中跌了下来,还好白霁仙早早冲过去将其接住,只是心中不解:“人渡劫皆飞升而去,何以这张英雄却仍在人间?”
余下两只牛头怪见两个同伴一个不知所踪,一个生机全断,愈加愤怒,猛然便向前冲了过来。
“吾坚信,吾,谨信。”二千骑军平静地迎了上去,也就在此时,远处的陆老相爷才微微点头,果然,朔方骑军甲于天下,不是没有道理;让新朔方军去当炮灰,不是没有道理。强者不先,弱者不退,是谓军阵。这是之前那些新朔方军不可能做到的。
已然浑身毛孔口鼻溢血,古刀仍提刀独迎向其中一只牛头怪,只是显然牛头怪不把他放在眼里,随手提刀拍下。刀对刀,尽管势如螳臂拦车,但古刀终于砍中的第一刀,正是西方属金,开门属金,旺于秋季。
那牛头怪只觉刀上竟传来微弱的反弹之力,但没有人会在意单独一只蚂蚁,它也不会在意这一个人类。但几乎在同时,那牛头怪便觉前后左右上下竟无可发力之处,这是古刀第二刀劈在北方坎位,北方属水,休门开。
另外两千迎向最后一只牛头怪的骑军,他们吟诵着“吾坚信,吾,谨信,其法之神,无所不能,无所不在,无所不知……”,毫无半点花巧可言地战斗着。当牛头怪的长刀砍下时、连枷砸下时,军阵猛然裂开,不当其锋芒;当避无可避时,他们结阵合力,用血肉之躯高举二千把长枪,抵挡着这来自深渊的生物。有人倒下,然后支撑着再爬起来;有人倒下,匍匐着向前;有人倒下,哪怕再也爬不起来,也有另外的人补上……
面对着这么一群不知生死的人类,加上方才那九道不知何处来的天雷,牛头怪突然想起了那些长得跟人类一样的谪仙人,这让它第一次有了后退的念头,它虽然强大如斯,却也仍是生物,伤亡超过三分之二便会崩溃的定律,并不只是作用于人类。
而当五百骑军终于冲到牛头怪的身前,“蚁附”才真正开始。
那倒在地上一千多还没死去的骑军,伤势并不见得就比那仍在冲锋的五百人重,但这千多人,大约还是正常的人;而那些还在往牛头怪身上冲锋的五百多人已经如同疯子一般,他们皆已五识尽失,只存意识,他们从十年前跟着古虎餐击败西陵人开始,到古虎餐领着他们以血肉之躯对抗极北妖兽,一次次的战胜使得他们对古虎餐产生了疯狂的崇拜,而这正是支撑着他们的唯一理由。
古刀连环三刀,开死门,开惊门,开伤门,那牛头怪手中巨刀、连枷尽碎。但它天生神力双拳紧握,嚎叫一声竟将古刀活生生整个儿砸进地里。它如此地不耐烦,甚止还往那地面再踩上一脚。
看着许多人爬上同伴的身躯,它想过去帮忙,但在它脚下,东北方艮位刀光再一次闪起。生门属土,开生门,古刀破土而出,尽管他左手已被砸扁,断裂的骨头穿出皮肉,右半边的胸腹也陷了进去,但他却依然坚韧地拖着以奇异角度弯曲着的右腿,一瘸一拐地向前。
他呕着血,挥出了两刀,中正平和的两刀,削在东南开杜门,斫在正南开景门,以木生火。他生来与道法无缘,与魔法无缘,以使刀者的武力计论,他在东陵不过百名开外,但单纯以刀论,他十年前便是天下第一。
八门皆开,他现在便是东陵第一刀!一刀怒斩,巽木生离火之精,浴火凤凰于虚幻中破空而出,引颈长鸣,穿过那牛头怪胸膛之间,展翅直上云霄天外天。那牛头怪惨叫着燃烧起来,如一支巨大的火炬,还没倒在地上,已尽成灰烬。古刀那向来没什么表情的面上,于血污间迸出微笑,颓然倒下。
——吾坚信,吾,谨信!
在这样的呼吼之间,被蚁附的牛头怪黯然仆倒。那五百骑军,有七八十人尚活着,白色的光辉包裹着他们,一时间庄严宝相,见者无不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