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荆凤鸣拄着她的长刀,微微地喘息着问。就算她是江湖排名前二十的高手,绝顶高手,但她还是人,总是会累的。她至少砍翻了数百个爬上城墙的秋军勇士——便是几百头猪,一只只地杀完都会累,何况跃上城头的无不是秋军的精锐健儿!
“来了。”张大牛平静地回答。
“来送死么?都下了禁法缚神咒了,你这身板用不了法术,还不如一个小兵呢。”荆凤鸣用力把刀插在地上,接过亲兵递过的水袋,喝了一口扔给张大牛。
阿福站在张大牛身后,他突然笑了起来,对荆凤鸣说:“荆师叔你喝了水,师父又喝,你们便是亲了嘴儿啰!”这本是乡下小孩互相取笑的俚语,也不知道他怎的这时节还有心思想起这茬。
正在喝水的张大牛听了,一口水呛到鼻孔里,咳得昏天地暗的。荆凤鸣笑骂道:“你这小鬼,和你师父一样,都是坏东西。只是倒颇有些胆色。”城墙上溢着伤患的臭味、血腥味,有犹插入城墙半截的羽箭,入眼都是残肢断手、哀号呻吟的伤兵,能在此时此地,尚有心思说笑捣蛋,他便值荆凤鸣这一声赞。
“在下姓古,大号虎餐,江湖人称,人称,还没人给我起外号,但总之不是什么小鬼。”阿福很认真地说,惹来边上军士的哄笑。
张大牛望着阿福,很有点得意,这是他的弟子。他慢慢地和荆凤鸣说起,阿福让出生路给阿花的事。荆凤鸣捏了捏阿福的脸,伸出大拇指,对他道:“好汉子,自古英雄出少年!”边上军士无不称是。
阿福被赞得有些腼腆起来,荆凤鸣望了张大牛一眼,却又带着不屑道:“选徒弟的目光倒是可以,只是选……”
“莫要骂自己,我不爱听。”张大牛笑了起来,他知道荆凤鸣必要说他选老婆的目光极差了,他不想任何人贬低自己的妻子,在这城头,他守着心里的苦,也守着心里的喜,是以他笑着说了这句俏皮话——意下不外就是说荆凤鸣也是他选的,骂他择偶的眼光差,便也是骂自己。
荆凤鸣是七窍玲珑心肝的人儿,俏脸上便泛起潮红来了,“呸”了一声道:“不要脸!张梧生你的嘴巴放干净点。再胡言乱言,便一脚把你踹下城去。”张大牛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要她不说阿花的怪话,就行了。
但战鼓又响起,铁和血不为这温馨所动,在城墙上望下去,如蚁的秋军,土黄色的袍甲的秋军漫无边际地向这城涌了出来,投石机又再度发出怒吼,城墙上不时有厮杀在一起的秋军和守军,被石炮砸为肉泥,他们生前锋芒相对的斗杀,死后却再难分出彼此,这就是战场。
城墙已被砸崩了几段,尽管只有十来米,但城破已经没有任何悬念。张大牛跟在荆凤鸣的身后,他比那些在禁法缚神咒下,完全无能为力的真人强些,不时挥动那手上的焦木,发出一条条的火龙,但那火龙已从开始的白里透黄,褪减成现在的红色烈焰了——被命中的秋军,只要不被烧中头脸,打个滚就能起身再战了。
阿福就跟在他们的身后,他手上拖着一把长刀,几乎比他身子还要高的长刀,浑身的血,其实都是一路上别人的厮杀喷溅上的,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难道有谁会相信他可以杀人?就连张大牛,城下那秋军的统帅看着,也拂须对手下谋士笑道:“可惜啊,便是修真者,在禁法缚神咒下,也无法施展这么久的道术啊,可惜,你是我的敌人。”
“叫左营跳荡的儿郎们攻上去!”秋军的统帅对手下吩咐道,“那位奇人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操纵的火龙,已经越来越弱了,只要把他和荆十九拿下,此间便无战事。”
张大牛已虚弱得快要迈不动步子了,但荆十九仍在冲杀,他便尽力发出一道火龙,每次他都以为,这是最后的一击了。当秋军的左营跳荡队攻上城头时,张大牛单膝跪在城头,如果不是那截焦木支撑着,怕他连跪着的力气都没有。
荆凤鸣盔甲上皆是裂纹,手上的刀也只有半截了,她喘息着,想把张大牛扯起来,但哪里还有余力?竟被张大牛带得也跪倒在城头,拄着断刀,两人相视了一眼,却又在嘴角泛起一丝笑来。
这时秋军的壮士举着开山斧,开声吐气:“杀!”如电的斧刃向他们两人斩落,荆凤鸣身边最后两个亲兵,硬生生地扑上去把那壮士撞开了,用他们的性命拦了这致命的一斧。壮士翻身跃了起来,赞了一声:“英雄!某必给你们一个痛快!”
那斧又横斩了过来,但一道五彩的光芒突然掠过,长斧断,寸断。
阿福的手上握着一把,以水为刀环、木为刀柄、火为刀锷、土为刀脊、金为刀刃的长刀,他在虚空里拔出这把刀,一刀就斩碎了开山巨斧,他瞪着那壮士,毫不回避百战精锐的杀气。他在张大牛危难之际,悟出了规则。
一口鲜血从阿福嘴里喷出,手里的刀顿时消失无迹,仰天倒下的阿福被荆凤鸣接住,虚弱得连眼皮也快抬不起来了。边上的秋军愕然地望着这个小孩,过了半晌那壮士才问道:“此子何人?”
“行,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在下便是古虎餐,江湖人称,人称……”他在荆凤鸣怀又呕了一口血,荆凤钗连忙给他推宫活血,见阿福还在倔强地颤动着嘴唇,便点了点头替他继上:“江湖人称:恶来!”阿福的小脸上有一丝得意,脱力的疲倦,使他慢慢地昏睡过去了。
壮士点头道:“好,好个恶来!”胸腹间突然绽裂洒出一片血雾,立时倒地气绝,那肠肚跌出来,全是破碎的,早被阿福那一刀的刀意斩裂。
但秋军不只一个壮士。
此次围城便有十万精锐。
张大牛慢慢地站了起来,他身上如绽发出一个看不见的旋涡,若有法师道士在边上,便会感觉天地灵气猛然向他涌去。阿福的那一刀,激荡了张大牛心里求生的欲望。阴火阳火相生相养,但毕竟还分阴阳,但在阿福的刀光里,张大牛想起了六眼懒道士临死前施展的混沌,他便领悟了,他不再守着苦,也不再守着喜。
无苦也无喜,无阴火,无阳火,只有火,这是混沌的规则,这是天地未开,东陵末现时的混沌的规则。禁法缚神咒只是极大程度隔绝了他与天地灵气的联系,但这城中,原先的天地之气还是在的。
他领悟了这混沌的规则,他便是混沌,混沌吞噬一切,被禁法缚神咒拘压着的天地之灵被其吞噬,合一再分二,是以张大牛有了自己的天和地,二再生三,张大牛已有天地和火。他一站起来,围着他们二十步内的上百秋军,立死。这是领域,在他的域里,他是神,他创造了这个域,火之域。
在他的域里,虚弱的阿福很快就精神起来,荆凤鸣也洗去一身的疲累站了起来,英姿飒爽。
张大牛微笑着在他的域里划出一个四角星芒,尽管他没有悟得空间规则,但他的域,他是神,他无所不能。他拭去荆凤鸣眼角一滴泪,笑着道:“带上虎餐,走吧。不必多说,我不能走,我走了就没有域,这划出的空间通道便崩坍不存在了。”
古虎餐趴在城外的小土丘上,毕竟张大牛没有领悟空间的规则,只能把他送出城来。古虎餐用力地咬着自己的唇,这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泪流满面。那城墙上已全是土黄色的袍甲,只有那座箭楼,还飘扬着荆国的军旗。
他不忍再看下去,捏着手心荆凤鸣给他作为信物的印信和玉佩,古虎餐冲那箭楼叩了三个响头,望着雁山关的方向,这孩童,尽力奔驰而去。
许多年后,有人说,荆凤鸣大侠当年在城头慷慨激昂道:“人在城在!”然后再对古虎餐付之重任,使其去雁山关报信;又有人说,张梧生大侠长啸而歌曰:“我车既攻,我马既同,四牡庞庞,驾言徂东……之子于征,有闻无声,允矣君子,展也大成!”
流传着的版本,一个胜一个的豪壮,透着血性,透着侠义。
壮烈得连古虎餐都几乎忘记,当年不过是,荆凤鸣握住张大牛的手,羞红着脸摇头不走。而他的师父张大牛,交代了让他去雁山关报信以后,也只是搂着荆凤鸣的腰咕噜了一句:“我这老实人,还真是没吃到羊肉,惹了一身的骚。”
不。古虎餐后来在天牢甲号房里,对着刻画着禁魔咒的四堵墙、仰俯着同样刻画着禁魔咒的地面和屋顶时,总是觉得,也许是自己记错了,坊间流传中的版本,或者其中某个,才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