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的风波许是恶的,但繁华的城市里,勾栏倚门的姑娘们,那薄纱笼着、猩红肚兜包裹下的风波,却绝对是不恶的——这是张大牛在这城里最大的青楼外徘徊了大半个时辰的认知。他顺便也把花了七文钱买的八个鲜肉包,在这大半个时辰中填进肚肠里去。许是饱食了,他便决了心,不再犹豫了。只待寻一碗水喝了,便去体会这风波。
没有谁比谁更傻,何况在二十一年的人生里当了十二年神童天才的张大牛。小镇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完了,他自然也不会不晓得,这一生注定了是锈色的。与其说那佝偻的老人是最后一位仍关切他的人,倒不如说,张大牛的这位启蒙老师,无法接受两岁就拜他为师的张大牛,碌碌无为地平淡一生。
店小二的人生其实不一定不适合张大牛,但却绝对不适合修真弃徒的得意弟子。
张大牛看着一顶小轿在对面停下,在青楼门前的大茶壶,便把鸭公嗓子扯得跟死了爹似的:“贵客到!姑娘们快来侍候大爷!”那门里便涌出好几个风波汹涌的女子,在灯笼那朦胧的光照里,一个个就跟故事里的神仙般姣美。这便更坚实了他的心,连水也不须喝,直奔那对面去了。
大茶壶自然对粗衣布履的张大牛不待见,张大牛虽是从边陲小镇来的少年,但他毕竟是当过十二年神童的,毕竟他有个身为修真弃徒的启蒙老师,江湖的掌故,本是他那十二年里的摇篮曲。他只是微笑望着大茶壶,他知道,只要有银子在这里,足以把大茶壶因愤怒而挤在一起的五官,砸得眉开眼笑。
“不要酒,要水,虎啸泉冷泉水。”张大牛进了这勾栏的红牌姑娘房里,已花了七十多两银子的他,面不改色地要了一碗水,淡定得连布衣也掩不去身上的贵气。销金窟里的人儿,迎来送往经得多了,练出的眼力,把张大牛看成离家出走的高门子弟——暴发户是不会明白一碗皇家御泉的虎啸泉水,比十坛普通的美酒更贵的道理。
楼下的喧嚣随着夜深,更重了。张大牛端着这碗从十几年前就听说的泉水,浅浅地啜了一口,似乎是比家中井水多出一分味道,他决心细细地品,因这碗泉水,如果不出所料,便是他张大牛今生第一碗也是最后一碗虎啸泉水了。
老娘舅给了他二百两银子,那佝偻的老人给了他一些金叶子,也许这一夜会挥霍一空,但张大牛却不愿去计量,花完了,他便去找一份小二的活计,庸碌地过完这一生。起码在这里,大约没有那些废人整天欺凌他。
但他要过一天,江湖人的日子。
江湖的夜是如此的欢闹,在楼下那人声里、那嚷嚷里,那边楼间传出的洞箫声、锦瑟音里,他细细地品着泉水。突然间他轻笑了,原来多了一缕细香,却不是这泉水里的,是身边那姑娘随心思浮动的暗香。只是他极冷静的笑意,更让姑娘确信了他高门子弟的身份,惶恐不安地说:“公子,这,这泉水,是走了七百里,今天凌晨才运来,又用冰镇过,入口怕是老了。但我们这小城能拿到的虎啸泉水,便也只能这样了……着实不是有心欺瞒公子啊……”
“罢了。”张大牛笑着挥了挥手,他想命好也不会流落到这里来当女校书了,何必去为难人家?再说便是新鲜的却又如何?想通了,也不过是一碗泉水。他探出手,便要去解一解,去试试这红倌人的风波恶。
便在这一刹那之间,张大牛身体里每一个毛孔,都体会到了什么叫风波恶——无法抑止的液体迸射而出,染红了那红倌人胸前的素白罗衣,如一簇红梅的亮血,在那风波上舒展着,呼吸着。
张大牛没有望向自己仍在淌着血的手,也没有望向那让他受伤的长刀,只是望着那持刀的人,那潇洒的白衣贵介公子。这才是真正的世家子弟,张大牛的愤怒,不在于这示威性的一刀,这极有分寸的一刀,相对于在小镇里天天被人狂殴的他来讲,不算什么。他愤怒的是自己伪装出来的淡定和气质,在这个人出现以后,立刻被挤得破碎。
“你很可怜。”那白衣如雪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刀已入鞘,望着张大牛,如望蝼蚁一般地怜悯。他似乎以为,今夜是他包了这红倌人一样,径直坐了下来,那红倌人的喜色绽开在每一根青丝里。
她给他斟上酒,如花草沐浴阳光依偎在他膝下,那俊俏的脸就靠在他的膝边,一脸都是满足的甜蜜的笑。没有人理会张大牛,手上还在淌着血的张大牛——连喷溅在姑娘胸前那抹红梅一样的鲜红,也溺在欢悦里,全没管这本是张大牛包的夜,全没管它本是张大牛的血。
张大牛苦笑了起来,撕下房里一条帛布,包扎起自己的伤口。这时脚步声从楼下传来,一个粗豪的声音在吼叫:“荆十七!你的相好居然也有人敢来抢!哈哈哈哈!”说话间人已进了房间,满脸的虬须,箕斗也似的巨掌,一下就拍开了桌子边那坛酒的封泥,喝水似的灌了起来。
“很多年没见过这么有胆的少年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窗口飘了过来,张大牛转过头去,一个看不出比他大上多少的道士,老气横秋地倚在窗台上,正极懒惰地用带鞘长剑挑起一个锦垫,垫在肘下以让自己舒服点,却不愿走上两步到软榻上去。
道士这么靠着,转过来的那边脸上,有四颗小小的肉痣。张大牛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六只眼的懒道士。在他听过的江湖掌故里,有一个六只眼的懒道士,作为他启蒙老师的佝偻老人曾是这么说:“有多远你就跑多远……如果娃你四十岁时,能有此人二十岁的成就,我便也算慧眼识英才了。”这是张大牛四五岁时,所有人都认同他将是不世的天才时,老人说的话。
本来张大牛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有六只眼,但他见了这个道士,就知道了,只因那道士脸上每颗肉痣,望上去都如同眼睛一样,冷冷地瞪着你,透着冰冷和肃杀。相比那半眯着、洋溢着笑意的双眼,仿佛这四颗肉痣才是他真实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