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说宋府二房一行人到京之后,居客栈而寻商铺,如今盛世,物价渐贵,房价亦高。京中一间小店铺,要赁下来动辄都要几万银子之巨。
而宋岸嵘连田带地的全部身价,才有五万两银子而已。
他们苦寻一月有余,才寻得东市上一间背街的小店铺。因先前亦是开装裱铺的,内里大置布局倒还过得去。唯赁费太高,要四万银子之巨,月租倒还合当,一月不过二十两银子。
若去掉这赁房费用,宋岸嵘一家便只剩一万银子之数维持过活。况且还要采卖各样开店所需的工具材料,仍要花去几千两。宋岸嵘思来想去,最后仍是赁了这间小铺,一楼里面两间,外面作柜台收货,内里作工裱字画。楼上亦有两间,内里女眷们住,外面宋岸嵘住。阁楼上还有一间小床,便成了赵和住处。
一楼内间一张大案,是上一户在此开铺的铺主所遗之物,虽因年久干燥,开裂十分严重,但仍能将就使用。除此之外,裁板、裁刀、揭画起子、排笔及各式棕刷,林林总总,皆是新购。待将锦绫、宣纸、剧头条、天地杆等物一并置齐,赵和便拿宋岸嵘珍藏的几幅画作来试手。
待几幅画作裱画,便挂在店中作样展示,专待人客上门。
此时离他们入京已两月有余,因老家人蔡妈未一同入京,车夫也已遣散,家中如今造饭整理,皆是贞书一人收整。
这日头一日开业,因是背街,来贺喜的街坊亦寥寥无几,不过放了几串炮后,宋岸嵘与赵和便在柜台前枯坐。苏氏在楼上闷了两月,心内急闷,但因宋岸嵘与赵和,贞书几个整日忙碌,也不便相告。今日见店铺已开,便有心要到宋府去报个道,给钟氏献个好儿。遂与贞怡两个收拾打扮一番下楼来,对宋岸嵘言道:“咱们此番来京,还未知会府里。不如今日我到府中一趟,也好瞧瞧贞书在做什么?你出门替我雇辆车来。”
因门前空无一人,宋岸嵘此时心绪也坏,遂头也不回道:“此时正忙,我如何能出去替你雇车,快上楼去。”
苏氏在楼上捂了两月捂的白白嫩嫩,今日又穿上了几自己才置的最得意的秋衫,正欲出门招摇一番,听了宋岸嵘这话怒道:“门前可罗雀,店内空无一人,有何可忙的?”
宋岸嵘站起来要与她对吵,赵和忙拦下轻声道:“今日头一回开张,大家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苏氏走到后面,见贞书一人蹲在地上生炉子。京中煤炭价贵,为省钱计,贞书取的煤皆是好贱价的石煤,唯她手法好能生得起来,旁人再无办法的。
苏氏恨恨道:“住在这样狭仄的地方,人都要憋发霉了。”
贞书抬头笑道:“娘,这已经不错了,几万银子赁来的,换成银子都能砌座小房子,你就只当这是金窝银窝呗。”
苏氏心中的京城是朱门大户,是仆婢成群,是鲜衣怒马衬着满院春花,而不是挤在这狭小的天井中望头上那抹灰蒙蒙的天。她焦急的提裙站了半晌,为不辜负好容易打扮起来的一身好衣服,遂携了贞怡两个出去逛那隔壁的绣庄银楼。
贞书在后天井里才埋头造好了午饭,就听外面忽而一阵哭声,忙探头一看,就见苏氏捂着个嘴提裙上了楼,贞怡提着一个小包袱跟在后面。
她先唤了宋岸嵘与赵和两个进来吃饭,这才拿盘子端了几碗饭上楼。如今不过一间屋子而已,左右皆是床。苏氏趴在床上仍是不停哭着,贞媛坐在一旁软言慰劝。
贞书将盘子放在外间,进来问道:“这是怎么了?”
贞媛摇头长叹口气,苏氏抬头抽噎道:“我的贞秀……”
贞书以为贞秀也如自己一般在半路出了事,慌的问道:“贞秀怎么了?”
贞媛皱眉道:“娘说方才她到边上的黄氏绣坊里去看料子,听里面有人传言说,荣妃娘家府上的二姑娘贞玉出嫁,四姑娘自荐作妾,到了北顺侯府,给那侯府五公子给赶出来了。”
原来贞玉急巴巴的叫贞秀进京,是为了这个。只是窦可鸣想要的是贞媛,这会去了个贞秀,他怎会愿意。
难怪贞玉当日对那窦可鸣说:我定会给你个二房的姑娘作陪妾。
原来她一早打的就是贞秀的主意,而非贞媛。
贞书又问苏氏道:“那既侯府将她赶了出来,这会她又在那里?”
苏氏摇头道:“我那里知道,只怕仍是回府里去了吧。出了这种事情,不到府里头去看看,我心如何能安,可恨你父亲闲坐在那里,连辆车都不愿意雇。”
他俩本是怨偶,在徽县时因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倒还好些。如今挤在这狭窄店铺中,朝夕相磨,彼此更增了怨意。
贞书劝道:“今日初初开张,生意人讲究个和气生财。娘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该去烦扰父亲的。”
苏氏听了这话更气,恨恨道:“贞秀终究也是你一母胎衣的姊妹,她如今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你竟无事人一样,还劝我不要心急。”
贞书道:“若侯府不容,她也左不过回了府里。就算丢点皮面也是她自找的,难道能缺了吃穿?”
这日苏氏只躺在床上啼哭,连左右街坊都好奇不已,探头在外张望。宋岸嵘无法,只得擦天黑订了一辆车,要她隔日带着贞媛贞书贞怡几个回府相拜。
苏氏这些日子在绸缎庄并绣坊银楼里花光了积年的体已钱,如今已置得些好行头,只是手上再无钱进项,回宋府时已是囊中羞涩,对着下人们也再无原来的大方,饶是府中诸人仍是一样目光看她,唯她自己人穷志短,就越发有了些瑟瑟讨好之意。
宋府老夫人钟氏早也听闻徽县遭灾之事,一直未等到二房消息,还以为他们也在徽县成了焦骨。如今听苏氏讲述他们如何恰好出脱了田地房屋出了徽县,又如何恰好那徽县就遭了灾之言,自然是隐了贞书遭辱一说的。
钟氏对这些庶子虽无情份也无仇恨,不然不可能分他们到乡间去作财主。当下淡淡言道:“虽太巧了些,也算万幸。”
她抬起一双厉眼扫过贞书,见她仍穿着平日里的家用常服,下面系着条素裙子,落落大方的站在那里,瞧见自己目光,轻轻屈膝回了个礼。
贞秀甫一入京便将贞书在五陵山中与一个江洋大盗苟合之事讲给了钟氏并贞玉,沈氏几个。好在贞玉因提亲备嫁,不便到各府走动,是以此事如今仍还只在宋府一府内传递。
钟氏身边的婆子丫环们,并沈氏房中的下人们,听闻那受了辱的三姑娘来府,都要借口到随和居走动来瞧上一眼。贞书见此也混不在意,仍是规规矩矩的站着,不扭捏亦不羞臊,倒把一府下人看的有些震惊,心道她若不是脸皮太厚,就是真没那回事,否则那里能站的这样大大方方垒垒落落。
苏氏见贞秀半日不出来,笑问钟氏道:“老祖宗,贞秀为何不见?”
钟氏皱眉长哼了一声道:“她一早起来说怕厨房里滋补汤熬的不干净,火候不够,非要亲自去盯着。”
苏氏听了笑道:“那是她对老祖宗的一份孝心,万望老祖宗勿要嫌怪。”
钟氏道:“她愿意作什么就作什么,我有什么嫌怪?只当初是贞玉叫她来的,如今贞玉已嫁,我向来爱清净不爱人多,如今你们既已来了,原将她带回去吧。”
苏氏听了心里吓的打起摆子,忙把个贞怡推过来哭道:“如今媳妇日子过的艰难,巴巴儿的跟几个姑娘挤在一张床上,不但贞秀回去无法住,媳妇还想叫贞怡也在老祖宗跟前敬孝陪伴。她年龄小,嘴巴甜,最会逗人开心。”
钟氏瞧了贞怡一眼,见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级,与苏氏倒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穿一件浅黎色灵芝纹半臂,外面搭着牙色上襦,下面一件海棠红百褶裙。这套衣服十分的出尘脱俗,比之上回她来时穿的那些老气横秋的衣服不知要漂亮多少倍,当然如此好的料子,想必也值价不菲,显然是京中绣坊的东西。她还垂着双髻,嘴唇涂的血红,眉毛画的浓黑两道,低眉悄眼觑视着自己。
钟氏摇头道:“你莫要硬给我塞这些人进来,我惯不爱身边吵闹,况且,如今贞玉已嫁,这府中也是家徒四壁,你想谋些什么是谋不到的,不如自回家去好好过你的日子,开你的铺子来的实在。”
苏氏向前几步挥了帕子道:“母亲这话说的,媳妇也不过是想要叫她们孝敬您,怕贞玉走了您身边孤寂。”
钟氏眼中黯然,却也冷冷一笑,心内暗道:贞玉走了的孤寂,岂是她几个能代替得了的?
不一会儿贞秀踮着两只小脚巴巴儿捧了一瓮汤进来,也不看苏氏几个,直捧到餐厅放下,拿碗盛好了,才出来躬身敛衽道:“老祖宗,该喝汤了。”
钟氏皱眉道:“今儿什么汤?”
贞秀笑道:“乌鸡枸札百合红枣汤,孙女特意自己守着炉子熬的。”
钟氏伸手,贞秀连忙过来扶了,两人一并走入餐厅。苏氏与贞媛贞书几个也一并跟了进来,仍站在边上伺候着。
钟氏喝了几口汤,贞秀便俯首上去用帕子给钟氏沾沾嘴唇擦拭干净,等钟氏喝完了汤,忙将碗撤下去,又过来扶钟氏。
一碗药膳喝的钟氏混身舒舒服服出了一层细汗,心内有些畅然,微微点头指了贞秀对苏氏道:“这些孙女中,也就唯有她还有点慧根,是个能点拔的。”
苏氏听了笑的合不拢嘴,方要开口,就听贞秀撒娇道:“我可不是老祖宗的孙女。”
钟氏与苏氏皆微微变了脸色,就听贞秀又笑言道:“老祖宗是菩萨,我就是那身边伏侍的童女。老祖宗是佛祖,我就是那案下一只有佛心的老鼠。老祖宗若是王母娘娘,我情愿日日在后面替您掌着扇子。”
钟氏一生冷静,那里会信这些奉承。但如今贞玉已去,无人与她嬉笑怒骂指点各房各府,她心中寂寞,唯有看贞秀撒娇作痴打发点时间,也就微微呈情笑笑。苏氏见钟氏笑了,知是投上了她的癖好,喜不自胜道:“好孩子,老祖宗要的正是你这样的孝心。”
她又转身对贞媛几个道:“瞧瞧你妹妹,多大的孝心,你们但凡能比得一二,老祖宗也叫你们跟前常起常居伺候着。”
到了午间,沈氏在随意居设宴请她们几母女用餐。
苏氏与沈氏坐在炕上,她姐妹几个坐着凳子在下面相陪。苏氏此时伺候了钟氏一场,累的神形俱脱,问沈氏道:“当日贞玉出嫁是什么个情况,怎滴会把个贞秀牵扯进去?”
沈氏瞧另几个闺秀也眼巴巴瞧着她,回望苏氏,苏氏道:“不碍事,都是自家姐妹,她们原也该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