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贺氏在纱帐中霍地站了起来,又气又恼地看了宁萱一眼:“你看看你,还让你妹妹去担这个责!只怕取消了名次还是轻的!”
宁萱呆呆地看着那个跪着的小小身影,握紧了拳头喃喃地道:“我看到了……是她……她家的丫鬟……上去告诉了皇贵妃……”
“谁家的?”宁贺氏不解地问。
“哎呦这可怎么办啊,”余家嫂嫂也有些急眼了,“陛下会不会责罚珞儿?你这样让珞儿上去太冒险了!”
“我……我去找陛下认罪……”宁萱红着眼睛就要往外走。
绿竹鄙夷地看着她道:“不用你假惺惺的,我家姑娘自有主张。”
宁贺氏也拦住了她,沉声道:“好了,不要慌里慌张的,你去了也没用,看看再说。”
饶是说得轻松,宁贺氏也忍不住绞紧了手中的帕子,朝着天子纱帐使劲地张望着:老九可是老夫人的心肝宝贝,这是万万不能出什么纰漏的啊。
宁珞定了定神,跪下来请罪道:“回禀皇贵妃娘娘,报上来的确是我的七姐姐的名字,只是她突然得了急病,弹不了琴,我便自告奋勇替七姐姐弹上一曲。”
纱帐内,梅皇贵妃轻笑了一声道:“宁大人膝下的一双子女甚是有趣呢,前几日刚刚听说了文武对换的佳话,今日你倒也来了一次李代桃僵,这可是换出了滋味来了。”
她的声音温柔动听,却绵里藏针,让人听得心中一悸。
盛和帝没有说话,嘴角的笑意却微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宁珞。
宁珞抬起头来,神情丝毫未见慌张:“陛下,皇贵妃娘娘,家父时常教导我们,兄弟手足骨肉相连,无论何时都要互相扶持,相濡以沫。陛下怜我两位兄长互敬互让,特意设下妙计化解了兄长的疑难,我敬佩得五体投地,每日只盼着能报答陛下恩德一二,今日能亲自向陛下致谢,我感激涕零。”
说罢,她俯身叩头,久久未起。
盛和帝听得愉悦,笑着道:“起来吧,朕素来便敬重兄友弟恭之行,宁大人兄弟情深,儿女也是互相关爱,朕实在是羡慕得紧,为宁国公府上锦上添花,朕很高兴。你们几个,可要多向宁大人学习、互相敬爱才是。”
身旁几位皇子齐齐应了一声“是”。
宁珞这才起身,恭谨地道:“我方才替我七姐姐奏琴,原本应当先禀明陛下,只是事发仓促,我七姐姐碰翻了一瓶别人送过来的梅花露,也不知是怎么了,没过片刻便双手不听使唤,我怕扫了陛下和皇贵妃的兴致,便斗胆替姐姐上台,先斩后奏,还请陛下责罚。”
“陛下,臣以为,这非但不该罚,还应该赏才是。”一旁默不作声的景昀忽然开口,神情肃然。
梅皇贵妃嘴角的笑容僵了僵:“此话怎讲?下次做事,大家都冒名顶替了,可就乱了套了。”
“珞儿她虽然顶替了姐姐,可并未欺蒙陛下,”景昀沉声道,“方才唱名的是宁珞,不是宁萱,而且,陛下和皇贵妃目光如炬,怎能看不出两个人的区别?只怕是看她们小孩儿心性甚是有趣才不点破罢了。珞儿她坦然自若,并未藏头缩尾,是见坦荡。”
“好了好了,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赏花会原本便是大家赏玩开怀之所,珞儿小小年纪有胆有识,一手琴技还出神入化,朕很喜欢,”盛和帝朗声笑道,“来,赏一株状元红到帐中。”
底下的宫人应了一声,搬了一盆状元红到了宁府的纱帐外,山茶娇艳,那花瓣重重叠叠,就好像状元的大红锦袍。
宁珞叩首谢恩,退回了账内,这才发现自己衣裙的后背都快湿透了,微风一吹,透凉透凉的。
帐里的人一下子迎了上来,宁贺氏也急出一身汗来,嗔怒地道:“你这小丫头真是胆大,下回我是万万不敢陪你出来了。”
“大伯母,”宁珞撒娇道,“你不陪我我可没这么大胆子。”
宁贺氏在她额头上轻点了一下:“你呀,吓死我了,回去好好罚你!”
余慧瑶一下子便把宁珞抱住了,眉眼笑成了一朵花:“珞妹你好生厉害,那赵黛云费尽心机,只怕还是要败在你手中了,你瞧,陛下都赏了你状元红了。”
宁珞并不在意这些虚名,可能折了赵黛云的威风,实在让人喜不自胜,她抿着嘴笑道:“好了,你快些去吧,棋技可就看你的了。”
棋技和诗书画三技一前一后举行,余慧瑶去了旁边的静室,而宁珞要在花台上作画,并为画赋诗一首题字,一题三技,十分考验功底。
前世宁珞以一幅《游春图》惊艳赏花会,被称为书画双绝,画中老妪、村夫、贵妇的描绘神形具备、寓意深远,而那一手书法娴雅逶丽中透着洒脱,被誉为美人弄影、碧海浮霞。
赵黛云也在花台上,两个人四目相对,看得出来,她嘴角的笑容已经十分勉强。“宁妹妹,把我弄得如此狼狈,你可满意了?”
“赵姐姐,梅花露里放了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不如咱们把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在陛下面前说一说,请陛下评评理?”宁珞的眼神泛着冷意,若不是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她恨不得抛开礼仪和脸面,和这个心如蛇蝎的女人厮打一番,就算同归于尽,也落得个痛快。
赵黛云语塞,冷笑了一声道:“行,我不和你计较。”
一声铃响,计时开始了。
宁珞站在书案旁,屏息凝神,脑中一片空白。
是一展所长,彻底将赵黛云压在身下出气,还是韬光养晦,避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下场?
身旁的人都在笔走龙蛇,唯有她纹丝不动,旁边围观的人都窃窃私语了起来。
文帝在纱帐内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转头问景昀:“昀儿,她这是在做什么?”
“珞儿行事自有千壑,臣也无从揣测。”景昀答道。
“父皇,儿臣倒是略知一二。”杨彦在底下接道。
“哦?”盛和帝这才把目光落在自己的四儿子身上,“是了,皇后还在时,你倒是和这丫头处过一段时日。你倒是说说,她这是要做什么?”
“依我看,故弄玄虚罢了。”梅皇贵妃酸溜溜地道,她一辈子都被压在那****皇后之下,一听到和****皇后有关的事情,总是要不阴不阳地说上两句。
杨彦笑道:“其实并不算是故弄玄虚,珞妹擅长书画,必定是在摒弃杂念,以求一气呵成成以佳作。”
盛和帝哈哈大笑了起来:“和那日金殿上邹泽林一样吗?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在右侧纱帐中的邹泽林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兴致盎然地举起杯来,远远地冲着盛和帝一鞠到地干了一杯。金殿上他足足有小半个时辰未动一笔,等沙漏过半才一蹴而就,狂妄地把从太宗到当今的邦交政策全部批判了一遍,文章剑走偏锋却才气横溢,堪称锦绣,盛和帝阅后拍案叫绝,钦点了状元。
景昀身在纱帐,心却飘远到了那花台上,八位妙龄少女双排而立,争妍斗艳,让围着的春花都失了颜色,而在中间的宁珞双眸微闭,双眉轻蹙,犹如秋叶之娴静,更有冬雪之绝美。他痴痴地看了片刻,忽然有种冲动,想要却抚平佳人眉头的印记,让她一展欢颜。
“只怕是她心中有难决之事吧?”景昀喃喃地道。
宁珞忽然便动了。
她飞快地拿了研好的墨一挥,随着众人的一声惊呼,墨迹在宣纸上留下了一道由远及近的印痕,飞溅在了桌上。
只在须臾之间,宁珞拿起笔来在那道印痕上刷刷几下,随即又退后打量了几眼,调墨着色,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一幅泼墨山水便一蹴而就。
她换了一支狼毫,沉吟了片刻,在画的右上角写下了一首小诗,正是她弹奏的那首江南小调的下半阙配词。
斜照后,新月上西城。
城上楼高重倚望,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
掷笔归位,离交卷还有小半个时辰,宁珞气定神闲地躬身行礼,往纱帐走去。
经过赵黛云身旁时,她瞟了一眼,顿时在心中冷笑了一声,果不其然,赵黛云今日模仿了她前世游春图的意境,并扬长避短画了一幅赏花图,贫寒的老妪接过贵妇手中的梅花,两人身份、容貌、肤质的对比强烈,无论从意境还是画面都能引起在座王公贵族的共鸣。
只可惜,赵黛云忘了,宁珞上一世画的是迎春,而她此时换成了梅花,原意可能是想讨梅皇贵妃的欢心,只是梅皇贵妃虽然封号里有“梅”字,却不会喜欢被比作这枝赠于老妪的春梅。
更何况,这绘画的功底天赋和勤奋缺一不可,就算赵黛云这些日子再勤学苦练,也只是学个皮毛罢了。
宁珞一回到纱帐,绿竹便扶着她在小凳上坐好,一边帮她揉捏手臂,一边崇拜地道:“姑娘你好……好……哎呀奴婢说不出来,就是觉得姑娘太厉害了。”
“你是不是想说宁姑娘如此洒脱不羁,令人佩服。”有个声音戏谑地响了起来。
“对啊!洒脱不羁,就是这个意思。”绿竹这才呼出一口气来。
宁珞一看,居然是个瘦高的青年,眉目飞扬,意气风发,看上去有几分眼熟。她想了好一会儿,忽然轻噫了一声,站起来躬身行礼:“原来是新科状元邹公子,失礼了。”
邹泽林毫不在意:“看宁姑娘性情,必定是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的,我很喜欢你的琴和画,不如……”
“泽林,陛下让你过去。”景昀从纱帐的另一头快步而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邹泽林和宁珞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