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交换抑或是回报,钱谦益则为马士英、阮大铖歌功颂德,称誉阮大铖为“慷慨魁垒男子也”,如此行径更为朝野清流所不耻。据《南明野史》记载,“钱(谦益)声色自娱,末路失节,既投阮大铖而以其妾柳氏出为奉酒。阮赠以珠冠一顶,价值千金。钱令柳姬谢阮,且命移席近阮。”
说起来柳如是对政治的热衷度也不亚于钱谦益,他们迫切地想效法“韩世忠梁红玉”,婚后就曾携手同游苏州拜祭南宋名将韩世忠与梁红玉的坟墓,又到京口凭吊当年梁红玉金山擂鼓的古战场。扬州告急时,二人主动要求去扬州督师,可惜弘光皇帝没同意。之后柳如是又雉冠戎装随同阮大铖誓师于长江之上。可夏完淳却在《幸存续录》中批驳道:“钱谦益家妓为妻者柳隐冠插雉羽,戎服骑出国门,如明妃出塞状。大兵大礼皆娼优排演之场,欲国之不亡,安可得哉!”
弘光帝昏聩无能,马士英、阮大铖结党营私,把持朝政,内忧外患之际,南明小朝廷已是风雨飘摇。钱谦益柳如是虽一路并肩,却终究成不了韩世忠梁红玉。
弘光二年(1644年)五月,清军渡江一路南进,多铎铁骑兵临金陵城下之时,弘光帝弃城而逃,树倒猢狲散,几十万的南京守军早溃不成军,南明朝廷随之土崩瓦解。
眼看国破家亡,忠旧主还是奉新朝,成为两难之选。钱柳二人也走到了岔道口。作为文坛泰斗、名士大儒岂可折节苟全性命于乱世,自古“留取丹心照汗青”才是士大夫的不二之选。与钱谦益交好的河南巡抚越其杰和河南参政兵备道袁枢就因誓不仕清相继郁郁绝食而亡。
柳如是一再劝丈夫为国殉节,以表衷心,钱谦益思虑再三,点头同意,并约好一同投湖自尽。
傍晚,两人泛舟湖上,柳如是早已备下美酒佳肴算是为两人殉节践行。时值初夏,却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柳如是神情凛然而笃定:“你殉国,我殉夫。”钱谦益却四顾茫然,再三伸手试水,嗫嚅道:“水太凉,我们不如改日再来!”
“水冷有何妨!”柳如是步步紧逼。
“老夫体弱,不堪寒凉。”此话一般人说说也就罢了,可出自大才子、大名士钱谦益之口,柳如是顿时心寒彻骨,即“奋身欲沉池水中”,钱“持之不得入”……投湖不成,柳如是转而建议“隐居世外,不事清廷,也算对得起故朝了。”
钱谦益表面唯唯诺诺赞同,实际上暗地里却和群臣急商“战守之策”,最终决定还是“为保全百姓之计,不如举郡以降”。
清顺治二年五月十五日,钱谦益以南明礼部尚书身份率忻城伯赵之龙、大学士王铎等大员三十一人前往郊外迎接清帅豫王多铎入城,更剃发留辫,奉命赴京受职。随后不久,逃走的弘光帝也落在了清军的手中,解送北京处死。弘光政权覆灭。
据记载,钱谦益投降的时候,曾经给多铎呈上了很多贡品,清单如下:镏金金银壶、法琅银壶、蟠龙玉杯、夔龙犀杯、葵花犀杯、法琅鼎杯、文王鼎杯、珐琅鹤杯等等,还有名贵的扇子一百把。
上呈的时候,钱谦益很是谦恭:“是日钱公捧帖入府,叩首墀下,致词于王前。王为色动,礼接甚欢。”
这一年,钱谦益六十三岁,柳如是二十六岁。虽说已出仕二十几年,但全部任职时间加在一起也不过五六年左右,因此尽管已是花甲之年,但钱谦益内心仍有强烈的建功立业的欲望,偶尔俯首低眉也觉无伤大雅。当年秋季,众降官赴京授职均携妻妾同行,唯独柳如是坚决不肯随钱北上。启程那天,冷若冰霜的柳如是身着象征朱明王朝的大红衣衫站在道边为丈夫送行。
然而踌躇满志的钱谦益并未被重用,抵京后只被授予礼部右侍郎,充修《明史》副总裁的闲职。变节降清之事本就于心有愧,外界舆论更没放过这位文坛泰斗,口诛笔伐之声不绝于耳,巨大的压力令钱谦益措手不及。
顺治三年 (1646年 )六月,仅仅做了半年的清朝礼部侍郎的钱谦益称疾乞归,此后再也没有出仕。
回到南京家中,钱谦益听到的却是柳如是不贞的消息。儿子钱孙爱“鸣官究惩”。钱谦益“怒骂其子”,“谓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由此看来折节一事,钱谦益内心也备受煎熬。
风波平息之后,钱柳言归于好,双双回到常熟老家。一天,两人同游当地名胜拂水山庄,钱谦益见池水清澈,欲下水洗足,柳如是戏谑道:“此沟渠水,怎比秦淮?夫君何来如此雅兴?”一句话便戳到丈夫的痛处,钱谦益又羞又窘,喃喃地说:“要死,要死,索性一死皆了!”柳如是不满地说:“相公乙酉城破之日不死,今日却要死,不也太晚了吗?”
清顺治四年 (1647年 )丁亥,受淄川谢陛案牵累,钱谦益锒铛入狱。
柳如是抱病随行,“誓上书代死,否则从死。”进京后更多方奔走,钱谦益被关押 40天后获释。据说此番行贿足足三十万金。患难见真情,重获新生的钱谦益万分感慨:“恸哭临江无孝子,从行赴难有贤妻。”这一年,他六十六岁,她二十九岁。
顺治五年(1648年),柳如是生下了一个女儿,老来得女,钱谦益喜不自胜,更醉心于其乐融融的家庭生活。
同年四月,又一件飞来的横祸陡然降临,因黄毓祺起兵反清案牵连,钱谦益被关入金陵狱中。危急关头,柳如是再次挺身而出,不顾产后身体虚弱,请托斡旋,上下活动,鼎力相救。最后,马国柱“以谦益与毓祺素不相识”上报朝廷,钱谦益才再次死里逃生。出狱后,被管制在苏州,寄寓拙政园。经此一劫,夫妇俩的感情更加炽热。称如是为“孺仲贤妻”。这一年,他六十七岁,她三十岁。
1650年,绛云楼突遭失火,藏于楼中的数万卷藏书、名瓷奇石均付之一炬,损失巨大。
此后,柳如是与钱谦益二人开始致力于支持反清复明运动,暗地里与西南和东南海上复辟势力联络,如郑成功、张煌言、瞿式耜、魏耕等。然而大清江山日趋稳固,复辟也日渐无望。
康熙三年(1664年),八十三岁的钱谦益年届因病已卧床不起,他自感时日不多,而身后丧葬费用尚无着落,颇为忧虑。此时家境已困顿不堪,连丧葬费用都无处筹措。恰好盐台顾某慕钱谦益大名,求文三篇,答应给润笔一千两白银。然钱谦益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求来访的黄宗羲代笔。无奈之下更将黄反锁于书房之内,逼迫他连夜写完了三篇文章,这才解决了丧葬费用。黄宗羲在《南雷诗历》《八哀诗》(之五)写道:
四海宗盟五十年,心期末后与谁传。凭裀引烛烧残话,嘱笔完文抵债钱。红豆俄飘迷月路,美人欲绝指筝弦。平生知己谁人是?能不为公一泫然。
同年五月,钱谦益带着满腹的牵挂和留恋,离开了人世。
乾隆评价他:“钱谦益本一有才无行之人,在前明时身跻膴仕;及本朝定鼎之初,率先投顺,洊陟列卿。大节有亏,实不足齿于人类……”
将之列入贰臣传,这是后话。
陈寅恪先生的评价应该比较中肯:“牧斋之降清,乃其一生污点。但亦由其素性怯懦,迫于事势所使然。若谓其必须始终心悦诚服,则甚不近情理。”
香魂陨殁数风流
柳如是在嫁到钱家后,虽然原配尚在,但家中的财政大权却一直掌握在她手中,二十多年间钱氏族人无时无刻不想着夺权夺财。因此钱谦益尸骨未寒,家产之争旋即爆发。族人钱朝鼎、钱曾等聚众夺田六百亩、僮仆十数人,叫嚣:
“我奉族贵命,立索柳氏银三千两,有则生,无则死,毋短毫厘,毋迟瞬息,毋代赀饰。”甚至登堂入室扬言要把柳如是唯一的女儿及入赘的女婿赶出家门。儿子钱孙爱“文弱不振”,柳如是却面不改色,叫钱孙爱摆下丰盛家宴宴请族人。闹场族人窃喜,柳夫人一介女流能奈我何?酒酣耳热之际,柳如是起身道:“稍静片刻,容我开账。”钱府管家尾随进了荣木楼,柳如是拿出了一封早就写好的信件,让管家即刻前往县衙,把信交给知府。待知府带着一队衙役急匆匆赶来时,柳如是已经自缢于荣木楼,享年四十六岁,此时距钱谦益去世仅两个月。
“府县闻柳夫人死,命捕诸恶少,则皆抱头逃窜不复出。”那帮咄咄逼人的恶少终于伏法,原来她在给知府的信上写道:“夫君新丧,族人群哄,争分家产,迫死主母。”
她在给女儿留下的遗书中则说:“我来汝家二十五年,从不曾受人之气,今日竟当面凌辱。我不得不死,但我死之后,汝事兄嫂,如事父母。我之冤仇,汝当同哥哥出头露面,拜求汝父相知。”
且不说钱府已剩下空壳子,钱谦益数次牢狱之灾早已花掉家中积蓄,至 1650年,绛云楼突遭失火,藏于楼中的数万卷藏书、名瓷奇石均付之一炬,钱家更是日渐不堪,钱谦益病重时服药都是向药铺赊账。然而即使有钱,以柳氏之傲骨,既不屑于与那帮恶少纠缠不休,更无法容忍放纵他们横行霸道?因此寻得一个妥帖之策能护得亲人周全才是她首选的万全之策,即便身死亦不足惜。事实证明,她成功了,她的付出也得到了回报,虽然独葬于百步之外的虞山脚下,没能与钱谦益合葬,但钱孙爱还是遵从匹嫡之礼葬之。
才色双全的柳如是就这样地走完了她的人生之旅,一代名优从此香消玉殒,然而她身上的侠气与傲骨是许多须眉男子都无法企及的,美丽、聪慧、博学、刚烈的柳如是确为时代的奇才。
当代国学大师陈寅恪赞誉柳如是为“女侠名姝”,在八十高龄双目失明的情况下,毕十年之功完成了八十余万字的专著《柳如是别传》。他在《柳如是别传·缘起》中说:“搜寻钱柳之篇什于残缺毁禁之余,往往窥见其孤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陈先生“不能自已”的绝不只源于她绝代的才华,更重要的是她“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陈先生有诗云:
高楼冥想独徘徊,歌哭无端纸一堆。天壤久销奇女气,江关谁省暮年哀。残编点滴残山泪,绝命从容绝代才。留得秋潭仙侣曲,人间遗恨终难裁。
柳如是如地下有知,真应为此三百年后的知己回眸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