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的陶然亭地处山脚,视野开阔,又毗邻官道,是以经常有路过的旅人会选择在此休息片刻,只不过今日却是异常安静。
宁泽烨将他最后的手下都安排了出去,务必守住这个地方。
然而,约定的时辰到了后,也依旧没有人影靠近。
起初,宁泽烨还能维持冷静,因为他不相信褚相会不在乎他手里握着的那本账册。
但渐渐的,这份冷静便有些勉强了。
等到足足超了有半个时辰,宁泽烨终于急了,褚相几乎是他在南恪埋最深的一颗棋,也是目前唯一能救他让他留在南恪的人。
不知又去多久,他方看见远方的人影,他急切地站起来,暗暗松了口气,面上浮喜。
可当人影靠近后,宁泽烨彻底失望了,他皱眉看向靠近的宋先生,怒问道:“褚相呢?”
“褚相说,主子您不必威胁了,因为那份名单已经被楚南抖到了岚帝面前。他现在自身难保,无暇顾及我们的麻烦。”宋先生一边抹着额上的汗,一边急喘着回道。
宁泽烨脸色煞白,从知道自己身世以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被逼到如此绝境,更是他人生中头一次尝到绝望的滋味。
而这一切,居然仅仅是因为那个叫楚南的书生!
不甘、愤懑、怨恨……这些汹涌而来的情绪就似火焰般熊熊燃烧,将他彻底焚烧。
他不服!
想让他就这样认输,绝无可能!
宁泽烨差点咬碎了一口牙:“撤!”
等着,他一定不会让楚南赢得如此舒服!他一定会再次归来,届时,就是他将楚南踩进尘埃的开端!
所有的人员迅速收拢,形成一个冲锋小队,护送着宁泽烨从官道离开。
他们真正要走得,自然不会是官道,等过了这段路,便会拐进小道,然后一路穿山越岭,直至回到西陵地界。
但这本不该有任何人知晓的计划,却再一次面临危机。
宁泽烨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偏僻的岔路口再次碰见苏颜。四周僻静且远离人烟,他当然不会相信这只是一次偶遇。
“苏颜,楚南他将你丢给雪镜司三天,不闻不问任你去死,你就真的不恨?”
苏颜笑了:“雪镜司会找到我,难道不是因为你让某个人向宫里递了消息?”
宁泽烨大惊,那颗最深的棋他至今只用过一次,别说苏颜,楚南都不可能知道。
“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你?且那时我又不知你和楚南的关系到底有多深,贸然行动岂不是会平白暴露我自己?”他到底还是不信苏颜会知道,试着辩解道。
苏颜却不在乎:“算了,今日不提过去的事。我给你两个选择,留下来,死在雪镜司手里,还是回西陵,死在你那陛下手里。”
“留下来?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留下来?”宁泽烨嗤笑道。
苏颜抬手,八名侍女连同她身边伺候的那位仆妇一道出现,她道:“就凭你的人打不过她们,你也打不过我。”
宁泽烨很想笑,可看着她一脸的认真严肃,他就笑不出来了。
他平日研究的多是兵法,内力或许还凑合,但真论起武功来确实不算高,而那日两人交手的时间又太短,他还真无法肯定。至于说他身边的这些护卫,也多是军营战场里来的,群体作战自有优势,单打独斗论武功?很难敌得过。
他开始琢磨,若现在留下来,楚南必定不会放过他,甚至褚相还有可能怀疑是他泄露了账册的内容……回去西陵,即便赤帝怀疑是他杀了大皇子,他也不是没有拼死一搏的余地,毕竟他在军中待了多年,还算有点声威。
关键是,她真的会放他走?
宁泽烨怀疑地看向苏颜,笑问:“为什么放我走?你就不怕楚南知道了会生气?”
“这是我和他的事,不劳你费心。”苏颜冷道。
宁泽烨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苏颜很陌生,他见过她病弱娇怯的模样,也见过她妩媚含羞的模样,更见过她狼狈的模样,却不曾见过她这样自信骄傲又冰冷得拒人以千里之外。
他不禁好奇,她究竟有多少面,又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她?
“决定好了没有?”
宁泽烨回神,当即应道:“那便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他日定当结草衔环,报姑娘大恩。若楚南再伤害姑娘,姑娘也可前往西陵,在下必全力保护姑娘。告辞。”
一番话说完,宁泽烨便扬手下令,一行人匆匆远去。
苏颜望了会儿,正冷笑着转身,便看见迎头出现的楚南和流风。
“左相大人,您瞧见了,这真不是我们雪镜司不配合。”流风笑讽道。
楚南看着她,一双眼乌沉沉的,苏颜向来觉得他眸色漆黑,但这一次,更甚以往。
她恼怒流风的添油加醋,却也知道这连日的举措需要给他个解释。
先前之所以都避开,是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说清她对宁泽烨的态度,而这次她至少有个能对他说的理由。
注意到他肩膀细微的动静,苏颜忙扑过去,在他转身前踮起脚尖,抱住脖子便吻上去。
“啧……光天化日,你们的礼教呢?真是世风日下……”流风的声音渐远,苏颜顾不得了,因为宁泽烨而让两人连番争执,实在是太不值得。
楚南没有配合,所幸也没有推开她,便在苏颜估计他能冷静下来听她解释时,她松开双手,身子向后退。
冷不防他忽然伸手搂上她的腰,一手还掌住她后脑,不仅没让她离开,反倒加深了这本是蜻蜓点水的吻。
苏颜的心里还有抗拒,奈何这身子对他已太熟悉,眼看着双脚开始发软,她忙伸手推他,软声发颤:“师叔,听我说……我、我要找你借两个人……”
他终于停了下来,脸色发黑,却没有方才那让人心颤的冷意,倒像是不得满足的……撒娇?撒怒?苏颜瞥他一眼,默默在心里松口气,却不敢立刻离他太远,便靠在他怀里拿出了那枚狼骨,低道:“将这东西送到赤帝手中,他会明白的。”
楚南拿起狼骨细细端详,神色恢复如常道:“你如何得知他母亲的名讳?”
“是么?上面的刻字竟然是他母亲的名讳?那夜我心血来潮,带着徐嬷嬷想去东沂官驿的,谁知半路碰见他在摆弄大皇子的尸体,便等他走后靠近看了看。不仅是狼骨,还有这东西。”苏颜果断装傻,顺带提了东沂来试探他的反应。
她将那枚玉牌放到他掌心,颇有讨好顺毛的意思。
楚南垂眸望她一眼,随手将玉牌捏碎:“真正的楚府玉牌都有鬼谷加持的暗印,一比即知。”
什么?苏颜傻眼了,这样她岂不是好心办坏事了?不拿走反而更能落实宁泽烨对他的陷害?
亏她还暗自庆幸运气好,半夜都能撞破诡计,何曾会想到,她自以为帮他免于岚帝的怀疑,反倒又将他推入另一个不利局面。
如果雪镜司找不到合理的线索指向宁泽烨,那楚南在西陵的名声势必受到影响,甚至还可能为赤帝的开战提供理由。
“大皇子的死,让南恪和西陵一战避无可避,区别的不过是哪方更名正言顺而已。”他听起来毫不在乎,握住她的手便沿来路返回。
一个是他被西陵陷害,被人挑拨和岚帝的君臣关系。
一个,却是他陷害西陵商人,甚至还可能传是他杀了大皇子,一手策划整起事件。
如果有开战的那一天,这两种传出去的名声天差地别,他真的不在乎么?
果真,在青花宴落幕后不久,便传来了西陵赤帝讨伐楚南的檄文,上道他因一己之私残忍杀害西陵的嫡长大皇子,更将此杀孽陷害给西陵皇商,让众多西陵子民在南恪都受到性命威胁,终日惶惶,此举意欲挑起西陵国内纷争,并制造两国争端,其卑鄙行径实让天下人不耻,岚帝若不交出他,西陵大军将不日压境。
檄文一出,不仅南恪,就连东沂都受到震动,但最该表态的岚帝却迟迟没有回应。
日常进出楚府的刺客愈发的多,没几日,雪镜司的雪使和镜使便堂而皇之地将楚府四周围住,以保护之名。
南恪百姓对此事议论得也越来越热烈,便是闺阁中的女子,都有所耳闻。
这一日上午,西苑中又是一场茶会。
阁楼里端坐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说是夫人,但她的年岁其实并不比苏颜大多少,只是用妆容刻意显出端庄沉稳来。
女子本对着梳妆镜描眉上妆,忽有仆从上前附耳低语。
女子微微挑眉,但很快恢复如常,她继续手上的动作,只吩咐道:“准备进宫。”
屋中的仆从应是,各自分工,有人去取披风,有人,则去通知院中等候的那群贵女们。
“诸位小姐,我家夫人另有急事,今日怕是不能招待了,不过这西苑仍旧开放,小姐们可尽兴再归。”
此话一出,四周细碎的声响便多了起来。
“你们说夫人她是不是卜算到新卦象了?”
“极有可能,不过能称得上急事的,莫非是近来那几件大事?”
“真说起来,今日还是雁青他们全府流放的日子呢,雁青也是傻,死脑筋只认准晋宁公子,竟还为了他杀人。现在可好,公子爆出那般丑事,名声大不如前,我还听说,当时大考死了好多人都是公子下手的……”
“不会吧?公子会那样心狠手辣?”
“谁知道呢?素月,你也差点是公子的未婚妻了,这一切怎么看?”
裴素月沉默地低着头,听见这句才回神,她抬手顺了顺鬓边的碎发,坚定道:“我相信公子。”
众贵女看着她,有人惊讶,有人不屑哂笑,有人则摇头称傻,裴素月恍然未觉,复又低头,盯着瓷杯中浮动的茶叶。
不多时,忽有人闯进来,大抵是某个贵女的侍女,直叫唤道:“小姐小姐,云雁青她她……她跑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窸窣的议论乍然掀成了惊涛骇浪。
裴素月端起瓷杯抿了口苦涩的冷茶,也就无人注意到,她此刻微扬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