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和苗胖子照常按照计划拜访客户。苗胖子接着胡侃他的1987年上市公司的理论,我则细心地纪录,并时不时地提醒他遗忘的访谈内容。
这一天,我们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路上以及与客户的讨价还价中度过。上海的气温达到了三十七摄氏度,由于车内外的温差巨大,我从带有空调的出租车里刚出来,眼镜上瞬间便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雾,仿佛云里雾里。我们与意向性客户的交流也并不顺利,新产品投入市场之初就想要迅速切入客户既有成熟的模式和利益群体,破冰而出,又岂是朝夕之功?
如此一天下来,我们俩都很疲惫,浑身像洗了桑拿一样,又湿又乏。回到酒店,苗胖子向秦部长照例进行了简短的口头汇报工作后,便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休息。我则事先与老郝和孙超约好了晚上一起吃饭。
临走前,苗胖子拍着我的肩膀,说:“吃完饭后,记得把发票拿回来,出差结束后我一起给报销。”
我勉强地点了点头,心说,这就是要拉着我上贼船的节奏了,不禁暗自盘算着该怎么应付这发票。
上海的夜景很美丽,高楼林立,小楼温婉点缀其间,繁华与古典并存,让人感觉仿佛在时光的隧道里穿梭前行。街头时尚男女三三两两地倚肩而行,温言细语,文明而安静。温热的空气很闷,让人自内而外地燥热,却又很温暖,对于我这种瘦人来说没有什么太多的不适。
我从人民广场出发,坐地铁到了徐家汇,等待着两个友人的到来。一拨拨的地铁乘客从眼前匆匆路过,满眼的身材中等的南方女人和男人,耳边充斥着听不懂的江南侬语,心情倒也新奇而愉快。
终于,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两位朋友穿梭而来,带着久违的笑容和多年不变的友善。
孙超拍了拍我的肩膀,打趣地说:“老远就看见你个傻大个儿,像个大猩猩一样在人群中横晃,太扎眼了。”
我笑笑,与老朋友相逢,没有过多的寒暄,没有更多的问候,只有发自心底的舒缓的笑,仿佛一张封存了多年的画卷,终于打开了包装,得以恣意地展现最真实和深藏的内涵。
老郝笑吟吟地站在旁边,秀气的五官仍然小巧而精致,在江南之地更显入乡随俗。他眨着灵动的双眼,道:“哥们,你好像又瘦了。”
我低头看看腋下两肋空空的衣服,苦笑道:“天生的劳累命。”
我们出了地铁口,在诺大的徐家汇找寻合适的饭店。选来选去,竟没有合适的,大抵是因为高档的饭店太多,而实惠的饭店又太寒酸。我不禁暗暗摇头,看来朋友们在上海混得并不十分滋润。老郝的女朋友来了电话,听说我们还没有选定饭店,便自告奋勇地打车过来,选了一家装修不错、价格实惠的上海本地菜馆。
落座后,我淡淡地笑着说:“你们两个老爷们,一点儿主意都没有,看来还是弟妹比较有主见。”
孙超笑笑,说:“我们很长时间没吃家乡菜了,拉着你去你还不乐意。”
老郝的女朋友和孙超显然早已熟络,接口道:“老孙,真有你们的。朋友大老远地从家乡跑到上海,你们却要请人家吃家乡菜。”
我和老郝的女朋友是第一次见面,以前在电话里已经大概知道了这位姑娘的基本情况:北方人,国内某知名大学的硕士毕业,家里面的经济条件不错,在上海买了房子,就职于一家著名的外资企业,有一份不错的薪水。此次见面后,我觉得她的长相虽然称不上倾国倾城,但也算是五官端正。而我们这位老郝,人品倒是很老实可靠,模样也长得眉清目秀,典型的小白脸风格,其他的可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了。
在上海滩,或者说得更广泛一点,在现实社会中,面临生存问题,每个人的命运迥异:有人辛苦打拼,有人坐享其成,有人步步维艰,有人平步青云。说得现实点,谁能把自己的优势发挥到极致,谁就能成功。
老郝只不过是无意识地实现了自身优势的最大化而已,以自己秀美的外表找了一个家境优越、能力也不算差的女朋友。至于我和孙超,也许注定了要为自己所谓的崇高理想和浪漫情怀付出自己的包括青春、勤奋甚至某些原则在内的最宝贵也最珍视的东西。年龄越大,我越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界并不有什么更多的多选题,你选择了拥有一样东西的同时,也就意味着你放弃了另外的一样东西。
“兄弟,来点儿酒吧,”孙超做销售已久,尽管天赋不够,但凭借着后天每日的刻苦修炼,对自己的酒量早已不像在大学时代那么没有信心。
不由分说,桌上先摆了十二瓶啤酒。两杯酒下肚,孙超的黑脸就成了酱紫色,点了只烟,我们聊起了往事。
当年,在我从广州的传销组织中侥幸逃脱后,在老郝的帮助下顺利抵达上海。眼看着大上海的繁华似锦,本想着扎根于此,却无奈被父亲的一场急病打消了念头,至此老老实实地被困在了家乡的小城市里。
孙超则在我逃脱传销半年后也终于幡然醒悟,从传销组织里安然脱身,来到了上海。不过,他的脱身相对就轻松得多。其时他在传销中已经到了“大培”的级别,麾下有十几个下线,在组织内行动自由,根本无需有人盯防。所以,他只在产生了离去的念头后,便潇洒地脱离了传销组织。
谈起那段经历,孙超感慨万千:“太疯狂了。那个时候的我处于一种癫狂的状态,认准了这是一条发财的路子,只想和更多的好朋友一起共同来开拓这份事业,大家共同发财。当时,我根本不认为是在害他们。”
孙超眼圈儿有点发红,声音开始哽咽地说:“老李,你知道吗?在我来上海头几个月的日子里,一直在自责和痛苦中煎熬和挣扎。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想与任何人说话,也不想与外界接触。传销岁月彻底击碎了我美好的人生理想,使我前二十五年的人生信仰全部被打破。我已经无路可退,再没有脸回家乡见亲戚和朋友,此生也许都将在他乡漂泊了。”
说到动情处,孙超嚎啕大哭,声音凄厉,夜幕中颤抖的身影在钢筋水泥的城市中显得格外落寞。
我们只好安慰他说,其实在上海也很好,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他已经稳稳地在上海滩扎根了。
良久,孙超茫然地笑笑,眼神迷~离而空洞。他叹了口气,说:“人生无常啊。”
我赶紧岔开话题道:“老孙,你好歹也是传销中的‘大培’级别了,千万别把那里培养出来的高效学习能力和沟通能力扔了。人生阅历都是经验,不管是历尽艰辛还是扶摇直上,对我们年轻人都是一笔财富。所以,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
孙超破涕为笑,说:“但愿如此。”
谈及校园的往事,我们想起那年大学毕业前的仲夏夜,几个人在校园后身的河边喝着啤酒,吃着鸡架,畅谈人生的快意。
这快意转瞬即逝,一去不复返。一如人生的征程,只有低头前行,没有回头这一说。
我想起孙超当年在学校时一贫如洗、每日为衣食奔波的窘态,感觉还是现在的他更幸福些。
孙超打断了我的思绪,问道:“你想什么呢?”
我说:“想起了你当年在学校里艰难困苦的情景,觉得相比起来,还是现在的你更幸福些。”
孙超点头道:“虽然不如那时候的简单快乐,不过经济上确实是宽裕了不少!”
我点了点头,道:“你们现在都是即将成家的人,剩我一个孤家寡人。下次再相聚不知道是什么年月的事情了。”
孙超一饮而尽杯中酒,缓缓地吟道:“可恨相逢能几日,不知重会是何年。”
默然良久,我们似乎都在缅怀那段难忘的青春岁月。
老郝的女朋友打着圆场,笑道:“孙大圣,没想到你还有这么精彩的往事啊,回去要和嫂子好好说说。”
孙超微微一笑,转头对我意味深长地说:“哥们,你二十八岁了,别再晃了。外表再迷人,只不过是一时的欢喜。学学哥吧,找个情投意合、真心真意和自己过日子的好女人。”
我惨然一笑,说:“我这么飘泊,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里才能够停下来。”
我们一边聊着上海的风情,一边吃着老郝女朋友精心挑选的上海菜肴。
谈到老郝,我和孙超顿时来了兴致,故做神秘地对她女朋友说:“这小子,当年在大学可是出了名的校草,绝对的秀气。在宿舍睡觉的时候,那撩~人的姿势,男的见了都流口水:修长的玉腿,安静的睡态,简直比女人还女人。”
“哦?”老郝女朋友听到关于男朋友以前的事情,兴趣大增,用手捏着老郝白净的小脸,满是柔情地说:“我还真没有觉得他好看。就是觉得他高高的个子,怎么就长了一张这么小的脸啊?像个小孩子一样。”
我和孙超互望了一眼,在彼此的眼里读到的是相同的信息——老郝这小子天生就是个少女杀手。
所谓少女杀手,专指那些外表纯真羞涩,轻易就能让广大女性产生强烈母性和爱心的男孩。老郝尽管已经二十八岁,接近年老色衰的年龄,眼角处也浮现出细微的皱纹,但羞涩一笑间仍然是风情万种,杀伤力十足。
我和孙超不约而同地问老郝:“听弟妹刚才自我介绍,她是回族人,平时连半点猪肉都不沾。你可是地道的汉族人,你们平时一起吃饭不冲突吗?”
老郝憨厚地笑笑,说:“我基本上不吃肉,算起来,倒是她比较吃亏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