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全球金融危机的影响,全国出口行业一片萧条。国家有关部门高度重视,分批次下来调研。
泉城也迎来了国家重量级领导的巡视,港口上下一片筹备。根据现有货运业务冷清的现状,为营造经营有方、忙碌繁荣的假象,在领导来考察的前一周,港口方面已经停止了正常的出货作业,将所有进港货物积压,以备领导检查之需。我们眼见着昔日空荡荡的堆场在连续数日只进不出后,堆满了各类集装箱和大宗物资,暗想泉城港口的领导果然是有“敢叫日月换新天”的雄心壮志,居然想出这么一手瞒天过海的招数。
上级领导视察的当天清晨,沉寂了数日的港口好像满血复活的巨人,瞬间力贯全身,张开硕大的手臂,肆意地伸展挥舞,在广袤无垠的天地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码头开始了紧张繁忙的工作,厂内叉车和正面吊交叉往来,快速移动,办理业务的人流行色匆匆,神情焦急。眼前奇异而亢~奋的盛况,与先前安静、冷清的景象截然不同,令人匪夷所思。
据说上级领导对这次实地考察很满意,尤其是在听取了泉城港领导关于“在服务下工夫,扩大客户的附加值服务,大力开展通关便利等政策,将整体口岸配套服务功能向周边地区及纵深领域延伸”的种种经营思路和举措后,建议向全国推广该种模式。
在领导巡视的几天后,港口恢复了原样,好像回光返照的病人,重回奄奄一息的静寂。
这天,我们的办公室外停了辆脏兮兮的捷达轿车,一个体态微胖、衣着邋遢、发迹微秃的人走出车门,进了杨主任的办公室。此人姓王,是一家小型钢材贸易公司的老总,经常来找杨主任办理业务。杨主任办公室和我们仅一室之隔,平日里见惯了他招朋引客的繁荣场面,我们倒也不以为意。
大约半个钟头后,王总气冲冲地摔门而出,边走边骂骂咧咧地大声呼喝道:“姓杨的,老子算是见识了你的阴险嘴脸。”
杨主任也随他出了自己的办公室,站在我们的门口,依然笑容可掬、涵养颇佳地说:“山不转水转,买卖不成仁义在,王总慢走!”
那王总满脸愤怒,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车内。破旧的捷达发出难堪而沉闷的一连串吼叫声后,扬长而去。
过了一会儿,我闲着无事,独自一人在港口铁路专用线旁边的临近堆场闲逛。一个飘忽的人影在前面晃动,正是刚才的王总。只见他表情严肃地用手指清点着货物数量,嘴里面念念有词。
我有些好奇地凑上前去,问道:“王总,您今天怎么啦?发这么大火?”
王总看了我一眼,认出我是泉城分公司办理业务的工作人员,嘴里面迸出“哼”的一声不满,继续数他的货物,丝毫不搭理我。
我也不以为意,但又心存好奇,便逗他道:“王总,前一阵子,港里面为了应付上级领导检查,压了你不少货吧?”
他转过身来,一字一顿地说:“港里面压我的货,那也是政治需要,迫于无奈,这个我能理解。可你们家杨主任私自涨价,且一点不讲义气,这个就太不地道了。”
我心里一动,问道:“怎么个涨价呢?我不太明白。”
他叹了口气,说:“这些你们都心知肚明,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我好奇心更盛,说:“我刚来没多久,属实不太清楚。看您急成这样,我要是能帮早帮您了。”
他招了招手,说:“回车里谈。”
我们进了那辆破捷达的车厢内。他点了支烟,惬意地吸了一口,胸腔舒缓地慢慢松弛下来,仿佛尘世间的烦恼随着烟圈一并远离躯体,被抛到了空气中。
他问我:“你来这里多久了?”
我说:“要是算上来分公司的时间,一共四个多月,来这里也就两周。”
他点点头,解释道:“你们公司负责港里铁路的发运计划组织和落实工作。我在港里的货需要找杨主任报批运输计划,让他给我发出去。”
我点点头,说:“这是工作流程,我大概明白。”
他接着说:“按说这铁路发运的计划性强,灵活性差,不是你想让火车什么时候走,就能什么时候走。可你们杨主任神通广大,虽然说让火车如臂使指有点夸张,可掌控铁路的发运效率绝对是首屈一指,尤其是全国很多区域由于铁路的作业能力紧张,为避免到达后积压,我省铁路局批下来的往那些紧张区域走的车皮有限,可他照样能搞到车皮。
你知道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他就是财神爷啊。如果能通过他搞到前往紧张区域的车皮,即使多交点钱,可仍然比别的运输方式划算。所以,货主们自然对他恭敬有加,按照他的要求,每发一车货,需要上缴三千元的好处费,这个好处费是车站人尽皆知的。我们为了发货方便,也愿意交这个费用,毕竟铁路运力紧张,打点关系需要经费,这个我们懂。”
他又吸了口烟,明显压制着情绪,缓缓道:“可今时不同往日。去年金融危机以来,需求萎缩,钢材价格大幅度下降,我们毫无利润可言。我压在手里的钢材已经有几百万,资金紧张,还贷款压力大,所以,就欠了你们杨主任一点儿好处费。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你们杨主任提出要涨价,理由是这几天的港里货物积压太多,铁路运力有限,需要综合统筹安排。言外之意,就是谁给的好处费多就给谁发货。这分明就是落井下石,雪上加霜。
我老王和杨主任打了多年交道,深知铁路这摊池子里的水不浅,要涨价我们只有接受的份儿,只希望他念及双方的长期合作关系,宽限我几天,等我熬过这段紧日子再说。结果,他居然要在原来价格的基础上再提价两千元,并且扬言,只要我不还清欠的好处费,想发运门儿都没有。这批货我已经通知人家买方接货,可你看,”他指着刚才那一堆被他反复查验数额的货物,有气无力地说:“这批钢材的进价已经和出价持平了,我如果加上给你们杨主任提价的那些打点费用,就要赔个底朝天了。”
我问道:“就算发一车好处费五千元,你发一次货也没有多少好处费可欠啊?何况,这钢材价格都跌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要发货?”
他无奈地笑着,说:“你不懂。给杨主任的好处费,发一次是只有几万块钱,可是,我还要给车站交铁路运费呢,这个是大头,要好几十万呢!现在形势不好,现金可是紧俏货!兄弟,不瞒你说,钢材价格跌到这个份儿上,按说不应该发货。可为了维护住既有的客户关系,我们唯有硬着头皮,只要是不赔或者是少亏,都尽量把货物承接下来。何况现在,我宁可亏点儿也要把货变成现钱来维持周转啊!”
我点了点头,以和事佬的口吻说:“杨主任平日里宽厚待人,您又是老主顾,有什么问题非要闹得鸡飞狗跳的呢?我看,您找时间再和杨主任说说,双方都体谅下各自的难处,这事就过去了。”
王总无奈地摇摇头,说:“我看这次玄。”
晚上,我跑到老顽童的屋子里,请教杨主任收好处费的事情。开始时,我还怕泄露天机似的,遮遮掩掩地问老顽童这个杨主任的权利是不是很大,好像很多货主都很尊敬他。
老顽童快人快语地说:“你是想问他收好处费的事情吧?”
我趁机问道:“真有这回事?”
老顽童见怪不怪地说:“这是泉城分公司人人皆知的秘密。这杨主任背景不简单,是省铁路局中掌管全省铁路车皮调运工作的总调度长的女婿,否则,他哪有那么大能量,发运请车说要多少车皮就有多少车皮?当前,中国铁路的运力紧张,除了满足国家的战略物资运输需求是硬性任务外,其他的,都要靠这个,”他做了个数钱的动作,接着说:“如果杨主任只甘心做个倒卖车皮、挣点儿小钱的小财主,恐怕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事端。可他的野心大着呢!你不知道吧?他自己也利用运输钢材的契机,顺藤摸瓜地和各大钢厂有了业务往来,趁机揽货做钢材贸易。他自己还有两条小船,专门做钢材内贸水路运输。”
我追问道:“做钢材贸易不是需要很多钱周转吗?那他哪来这么多的资金?”
老顽童笑了笑,指着我说:“你问到点子上了。这杨主任利用别家私营堆场的钢材做抵押,去银行申请贷款。”
我问道:“那钢材又不是他名下的资产,银行就相信他?钢材的真实货主也不答应啊!”
老顽童说:“这你就不懂了。现在的钢材贸易行业,资金来源普遍都是抵押贷款。同一批钢材,今天,张三为了贷款,领着银行来,指着说这是自己的,明天,李四为了贷款,又领着银行来说是自己的,其实就这么点儿货,利用杠杆效应做资金叠加的骗人把戏呢!何况,那些贸易商还要求着杨主任发货,给他送这种免费的人情何乐不为呢?反正是银行买单。”
我挠挠头说:“连我们都知道这猫腻,那银行也信?”
他笑着说:“银行当然不是傻子。可钢材贸易利润率高,资金流回收快,风险低,对信贷业务来说是块肥肉。何况,杨主任恐怕早就私下做通了银行领导的关系。所以,银行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感慨地说:“像杨主任这样既有关系,又有办法圈钱的人,挣钱也太容易了。”
老顽童也深有感触地说:“那倒未必。这其实是在走钢丝,对资金链的要求非常严格。如今经济形势不好,一旦某个环节不畅,很容易资金链绷紧。万一资金链断了,到时候还利息就够他招架的了!”
我本没有提及杨主任涨价的事情,但仔细一想,杨主任这次冒着得罪老主顾的风险涨价,绝不是贸然为之或者贪图一时的小~便宜,背后大有原因。
我问老顽童:“如今金融危机,我们泉城分公司的装货量急剧下滑,全公司都想尽办法广开货源,拓展运量。在预算指标完成压力这么大的情况下,他居然还大发私财,公司不管吗?”
老顽童摊摊手,说:“人家手眼通天,怎么管呢?我估计,他早已将泉城分公司的关键人员都打点清楚了,他们是一条线上的。”
我心里陡然一惊,心说,莫非胡总也有份?
老顽童看出了我的心思,解释道:“老胡可能有份儿,但肯定也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他那个身份的人,年薪就好几十万,根本不指望这点钱。可碍于杨主任老丈人的面子,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忽然问道:“这杨主任是分公司哪个派系的?”
老顽童一本正经地说:“无党派人士,属于闷声发大财的那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