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人员太多,班次不同,泉城分公司在春节期间所组织的公司级的年会聚餐只能由各班组车间分批分时参加。
大年初五这天,我随着所在班组的众多工友前往泉城分公司预定的高级酒店。一进门,只见人山人海,十几桌散席布满了大厅,人头攒动,热闹喧嚣。而这只不过是当天休息的基层人员聚餐,在岗人员则被安排在其它时间。据说聚餐共七天,从腊月三十持续到大年初六,天天人员爆满。
按序坐定,我们桌上共十人。酒桌上辈分最大的是一个快六十岁的叉车司机老头儿,绰号叫“老鬼”。此君生得一对卧蚕眉,眉梢修长,本是副仙风道骨的皮相,可惜偏偏眼白太多,一双死鱼眼毫无神采,加之他说话又不太正经,亦正亦邪,最后竟得此雅号。其实老鬼只是嘴上不正经,现实中却从不在外边鬼混,也从不做出格的事情。但这丝毫不埋没老鬼的绰号,因为他的经典语录太多,端的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一次,他和堆场的一个小鬼兴致勃勃地讨论基因。这小鬼没念多少书,搞不清楚到底什么是基因。
老鬼略加思索,惊世骇俗的金句冲口而出:“基因是什么?基因是我爹。”一番深入浅出的话逗得大家前仰后合。
还有一次,堆场几个年轻的小鬼在休息室里依依呀呀、摇头晃脑地哼唱着周杰伦《菊花台》的小调,老鬼低头抽烟,却冷不丁冒出一句:“我爱周杰伦”,其听力之灵敏、判断之准确、品味之前沿以及言语之淡定,将我等一干人震得目瞪口呆,端的是“此语只应阴间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今天,老鬼显然也没打算闲着,一坐下就开始和上菜的服务员小姑娘开玩笑,一会儿问人家多大岁数了,一会儿问饭店的盘子多少钱,冷不丁又问那个酒杯什么材质的。我和一众堆场的年轻人看着老头儿表面一本正经、实则不怀好意地和不满二十岁的小姑娘没话找话,落落大方地套磁搭讪,笑得七歪八扭,稀里哗啦。
一个小鬼没大没小地说:“你个老鬼,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不正经,到处勾搭年轻漂亮的小姑娘。”
老鬼眉梢一挑,振振有词地说:“你懂个屁,男的在七十岁之前都不是人,是动物,明白吗?”
众人当即笑喷,酒桌上的气氛由此开启欢闹的序幕。
会餐开始,菜肴源源不断地上来,不断有分公司的领导走到主席台前,抑扬顿挫、激~情四溢地发表演说,鼓动大家喝酒庆祝。我们这桌则基本上属于充耳不闻、闷头吃菜的类型。这群工人有着底层的狡猾和乐趣:有个家伙不断地起开啤酒,顺便把啤酒瓶盖放进兜里。原来,这位仁兄是把中奖的瓶盖带回家,来日方长、细水长流地自己换啤酒喝;有几个老伙计,不停地向服务员嚷嚷着要大桶装的雪碧和可乐饮料,然后,在临走时统统裹进大衣带走。酒店的年轻服务员看在眼里,捂着嘴偷笑。
基层的生活情趣一览无余,这种盛况在总部机关聚餐时是万万看不到的。
在学生时代,我和宿舍室友几个毛头小子去吃火锅,却又嫌店里的火锅面条太贵。于是,我在外边买了几袋方便面,裹在外套里堂而皇之地进饭馆,却在点完菜以后忘乎所以地脱下外套,将方便面掉了一地。当时,那个服务员也是这样偷偷地笑,充满了善意。
没钱的时候,人总是那么容易快乐和满足;没钱的时候,快乐和满足总是那么简单和直接。
我们这桌人只一会儿工夫便风卷残云,吃得见了盘底。我身边的小鬼饭量奇大,最喜欢吃的几样硬菜都见底了,便嘟囔着没吃饱。我存心想逗他,看着邻桌酒席空出一大片座位,便撺掇他去邻桌蹭饭吃。
他回头瞅了一眼,轻声地说:“没有男的,不好意思过去。”
我抬眼一看,只见邻桌都是女人,大约是分公司机关财务部的员工,在现场一片呼天抢地的筵席氛围中显得格外地安静与祥和。我心说,那就更不用客气了,饭量小、人数少,肯定吃不了还要兜着走,这还不赶紧地去传帮带一下?
这小鬼今年二十出头,别看平时大大咧咧,粗口不断,到底是年龄小,脸皮嫩,没见过什么世面。我心里暗笑,嘴里面不干不净地骂着:“你个没用的败家玩意儿,当婊~子还想立贞节牌坊!走吧,哥领着你去。不过,你自己拎着酒把诸位姐们敬到位,我就只当甩手掌柜了。”
其实我纯属闲着无聊,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眼见分公司也没几个人认识我,便童心大盛,开始胡闹。
且说我领着小鬼去了邻桌,大大方方地一坐,开门见山地和在座的几位老少姑娘自报家门。随后,我推心置腹地表态,说我这人就是喜欢静,大厅里如此大张旗鼓、天翻地覆的氛围,把吃饭的心情都给败光了。和几位女工友吃口饭,还真是心情愉悦。
这几位女工友除了一个长相清秀的小丫头,其余都是四十几岁的中年人,估计她们也是在基层呆得久了,见到我这号不要脸的人倒也不以为怪。
随我一同而来的小鬼忙着轮番敬酒,我和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当敬到那个小丫头时,这小鬼竟难得地露出了羞涩和忸怩,一张小脸在灯光的照耀下粉红若桃花般娇羞,眉目似烟雾般迷茫。
没过多久,附近的邻桌人竟纷纷效仿地凑过来。这些人尽是年轻人,有几个还是分公司机关的人员。最后,连椅子都没了,后来者索性便从邻桌搬了椅子挤在众人中间。
几个年龄大的女人挤眉弄眼地一边眨眼,一边望向那个年轻的小丫头。很明显,这群小子都是奔着这个姑娘来的。我心说原来是个场花,仔细看看,她的眉目倒是真的很动人,不过,由于年龄稍轻的缘故,少了几分韵味,多了几分俏皮。
年龄大的女人们知趣地早早离席,小鬼们众星捧月般地围着这个年轻的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地纷纷献媚。这小姑娘倒也不怯场,没有丝毫要逃脱的迹象,大大方方地坐在人群中闲聊。我偷偷问同来的小鬼,这女孩是谁?小鬼神秘地告诉我,她是泉城分公司副总的女儿,刚刚从医大毕业,在分公司机关的财务部干了半年,目前准备辞职出去自己开牙科诊所。
只听一个年轻人说:“娜娜,听说你年后就要辞职,出去自己开个人诊所了?”
那个姑娘笑着说:“是啊,我这人不太喜欢公司里勾心斗角的东西,太累了,还是去做点儿自己喜欢的事情比较自由。”
另一个小鬼露骨地献媚道:“娜娜就是心态好。”
小姑娘练达地说:“人家对你的好,你一点儿不念;人家对你的伤害,你就无限放大。如果这样做人,人生短短几十年,岂不是太累了?”
另一个小鬼邀功一样地献媚道:“你之所以今天这么光芒四射,也是一点一点磨砺出来的。”
我听得暗笑,一个二十几岁刚毕业的小姑娘,怎么就磨砺地光芒四射了?不就是长得好看点吗?也不需要你们这么厚着脸皮拍马屁吧!
只听那小姑娘说:“我自认不是一个有心机的人,但我也绝对不傻。很多事情我甚至看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但是,我不想活得太累。所以,我一般会离有心计的人比较远。”
另一个年轻人按捺不住地直奔主题道:“你的诊所开在哪里啊?有空我们都去捧~场。”
我心里乐开了花,这帮小鬼真的是没话找话,人家姑娘是开牙科诊所的,又不是开饭店的,你没事去捧什么场啊?难道要把自己的牙硬生生地钻出几个洞来,让这个小丫头来修补?看着她的年龄,刚毕业还不足一年,一点儿实践经验都没有,去了不是找死?
一个小鬼故作深沉地问她:“娜娜,听说前阵子你爸爸给你介绍了一个富二代,你看都不看就把他给甩了,真的吗?”
小姑娘高傲地翘起了嘴,说:“那个男孩子很优秀,但是也很骄傲。我觉得我的自尊和理智是不允许我主动追求别人的。”
小鬼赶忙说道:“没错,没错,我们的女神哪能随随便便地就被追到?”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附和道:“真正喜欢你的人绝对会主动对你好,人久见人心,时间能证明一切!不过,还是要给那些痴心的小伙子一些机会嘛!”
一个长相英俊的年轻人若有所指地说道:“我觉得谈恋爱是种感觉,但过日子就要踏踏实实。男人就不应该让老婆太委屈,要扛起家里的一切。其实男人找一个老婆容易,过到一起却很难。两个人是否有共同语言,是否能够一起努力经营家庭,在互相疲惫的时候能够互相理解……”
我越听越恶心,这些个年轻人像扎了鸡血一样地围着这么个姑娘,一味地奉承表白,真的是浪费时间。渐渐地,我竟然走神了,心不在焉地拿起杯子想喝口水。结果,一不留神,杯子脱手,饮料撒了一身。
众小鬼嘻嘻哈哈地看着我。
小姑娘竟然从容地拿出了一张纸巾,走到跟前递给我,语带天真又温柔地说:“惹祸了吧?给,快擦擦!”
我顿时羞红了脸,暗自责备自己,李沛文啊,李沛文,你还看不起别人的熊样,照照你自己,话还没说先把饮料撒自己一身,能不能给男人长点儿脸啊?
聚餐结束,我和几个小鬼腆着撑饱的肚子,慢悠悠地往宿舍返。小鬼们开始计划晚上去唱歌、洗桑拿,然后,去按摩房找个姑娘过夜。我心里摇头道,当真是饱暖思淫~欲!那个长相英俊、一表人才、刚才在小姑娘桌上夸夸其谈要承担家庭责任的小白脸,如今也丑态毕露,满嘴都是女人和性。我心说,大多数女人大概都会被这种道貌岸然的小白脸所欺骗和诱~惑吧?
其中一个小鬼吵吵着要我同去,我坚决地摇了摇头,说:“我还是回宿舍去看电视吧。”
小鬼们看着我这一身工作服和劳保鞋的打扮,也觉得我去了不合适,更没有等我回去收拾的耐心,便在十字路口与我分道扬镳。
挥手作别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糟老头子,寂寞而孤单,无聊而乏味……
也许,若干年后,我就是那个“老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