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春节前夕,泉城分公司上下喜气洋洋,分外地热闹繁华,分年货、兑现年底奖金、聚餐等不一而足。大家伙忙碌了一年,总是盼望着过年的好心情。堆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正常轮转,即使在春节期间也没有休息,但这仍然不能阻止工人们热烈讨论过年的气氛。
带着好奇和不安,我们也终于等到了分公司分发的年货。不同于以往在总部机关的分发购物卡,泉城分公司这边是实实在在的硬通货:五十斤的大米两袋、五十斤的白面三袋,五升装的色拉油四桶,还有一口袋三十斤以上的海产品。这可愁坏了我和王正,如此一大堆东西怎么运回家?
听说泉城分公司的车队每年为了照顾外地的员工,都会用小车将年货挨家挨户送至泉城至咸城途中的每一个员工家中,我和王正便去找徐总监,打算搭个便车。谁知,徐总监推诿了半天也没有给个准确的消息,一会儿说小车容量有限,已经满额超载,一会儿说泉城分公司年前仍有很多购买设备配件的车辆会经过咸城,到时候会优先安排为我们捎带年货。
我和王正信以为真,乖乖地回去等消息,隔个三天两头,便去找徐总监问询车辆情况,均被徐总监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这一等就到了腊月二十六,别的东西倒还好说,眼看着海产品再放段日子就要变质。
我在万般无奈之下,看着浩浩荡荡的一大堆年货,便有了折价处理的想法。我跑到邻近的市场,走访了几家粮油店,打听出了大概的收购价。尽管折价不少,但总好过全军覆没。由于杜飞不在泉城,经过他的同意,我责无旁贷地负责一并帮他处理年货。
到手一算,除了海产品,每人净得四百多块钱。
海产品处理起来可就稍微麻烦了。在休班的那天,我和王正在堆场里逢人就兜售海产品年货。本着对杜飞负责的原则,我尽可能地抬高售价,结果由于买卖双方心理预期的价钱相差悬殊,人家又都已经领了相同的东西,几番讨价还价后,竟再也没有人问津。
我安慰王正说:“此处不买爷,自有买爷处。”
王正却羞愧难当地说:“我宁可全都扔了,也不要再丢人现眼了!”说完径自回宿舍休息了。
我和堆场的同事借了辆破自行车,推着年货就奔了农贸市场。在人山人海的街上走了半天,我选了处人流密集的街口站定,没有经过丝毫的犹豫,便扯开破锣的嗓子,高喊着:“处理年货,低价处理年货!走过路过,您可千万别错过。瞧一瞧,看一看了啊,自家年货大甩卖了啊……”
一众路人纷纷好奇地驻足观看眼前这个穿着标准工人装束的年轻人:头戴人造皮毛安全帽、身穿藏蓝色军大衣、下套工装裤、脚蹬水棉鞋。
我则没羞没臊地迎着众人的目光,坦然自若地好像个生意人。我甚至幻想着自己高大的身躯迎着寒风在人群中傲然挺立,双手沉稳有力地扶着自行车把,身体微微倾斜出一个诱~人的幅度,威武地半跨在二八自行车上,带着略显忧郁却又玩世不恭的眼神,嘴角不羁而淡定,构成一幅美丽的大特写。
我暗暗惊诧于自己的入乡随俗和驾轻就熟。后来一想,当真是干什么就要有什么样的行头。如果在咸城,我穿着风衣,蹬着皮鞋,就算是被逼上绝路,也断然不会干这档子“丢人现眼”的事。不过时过境迁,如今我身在泉城——一个陌生的、几乎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加上两个多月来在堆场风吹日晒、又黑又瘦的那张脸,以及这身五大三粗的装束,横竖看都是个地道的工人。
我依稀记得上学时印象极深的关于闻一多先生的简历介绍:诗人、学者、民主战士。对照这个,我也给自己界定了身份:白领、工人、卖年货的。只是,这三个身份截止到目前为止,竟没有一个是自我感觉称职的。
我在寒风中站了一个半小时,却发现观者众多,有意者寥寥。一个年长的大嫂不避嫌地用手轻轻地撩拨着扇贝和秋刀鱼,在确定****味鲜之后,伸出五个手指在我面前比划了几下。
我满心欢喜地说:“五百元您真的是挣着了。这些海鲜,一千块钱也不止啊!您看这北极虾、这生蚝,还有……”
大嫂果断地打断我,晃了晃五个手指,一副居高临下的表情说:“五十块。多一块都不行。”
我讪讪地笑着,说:“大姐,五十块钱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买不到呀。您看我这还没有娶媳妇儿的穷酸样儿,行行好,照顾照顾,好歹多给一点儿。”
大嫂哈哈大笑,说:“小伙子,你这么年轻,着什么急结婚啊?我看这些海鲜留着给你自己补补吧,先把自己喂壮实点儿!”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随后,又有几个年长的大嫂初始对海鲜感兴趣,却被那稍稍有些变质的味道生生呛了回去。估计这里的人要么是生活富裕到不食嗟来之食,要么就是被我的外表所蒙蔽,看着我不像好人,生恐被我欺骗。
无奈之下,我推着车往回走。一路寒风料峭,吹得我身心都泛着寒气。我给同处一室学习的小孙打电话,直接把我和杜飞的两袋合计六十斤海鲜统统送给了小孙。我再三和他说,千万不要领我的情,也不要嫌弃,东西是好东西,不过就是处理不了了。小孙却执意要请我吃饭。
几番推托未果,我硬着头皮,推着自行车和他去附近的一家骨头馆吃午饭。看着菜单上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价格,我不自禁地摸了摸刚刚到手的四百块钱。我现在是彻底穷困潦倒了,不仅下馆子的骨气全无,连和人抢着买单的勇气都没了。
小孙为人爽直坦诚,又勤奋好学,是与我志同道合之人,两个人平日在闲置的仓库里结伴读书,一起海阔天空地聊天,倒也甚是投缘。但小孙毕竟和我目前的身份有着天壤之别,他是分公司机关的人,是堆场同事嘴里人人羡慕的分公司人上人。
我问他:“怎么分公司最近去咸城的车辆这么紧张?不是说年前会经常有送配件的货车经过咸城吗?”
小孙一脸疑惑地说:“据我所知,这几天仍然还有啊。昨天,堆场的司机还来机关的经管部签字报销呢!”
我“咦”的一声,咂着嘴说:“这就奇怪了,怎么没人通知我们把年货一起捎回去呢?”
小孙满脸的迷惑,显然并不知情。
我心说,莫非徐总监当真想把我们生生困死在这个小堆场里?帮忙是情分,不帮忙是本分。在对待年货的问题上,也许,他和我们一样翘首以盼。不同的是,他在等我们孝敬打点,可惜我们这些脑子里灌肥肠、心智上蒙猪油的傻孩子,竟真的以为这世界上的任何事都有个规矩,都可以公事公办。
几杯酒下肚,我说:“小孙,这一年眼看就要过去了,你明年有什么计划?”
小孙憨厚地笑着,说:“我年后将到咸城的财经学校报道,脱产学习在职法律硕士一个月。如果没有什么大的意外,明年答辩顺利通过,我的硕士学历就可以拿到手了。”
我替他高兴,当即拍着胸~脯保证,到时候去咸城财经学校请他吃饭,并为他介绍学法律的校友,帮助他有个照应。
小孙连表谢意,接着道:“明年我就三十岁了,准备和媳妇儿要个小孩儿,这也是我明年的一件大事呢!”说话的时候,他的语气满怀憧憬,脸上泛着幸福的红光,让人羡煞不已。
我由衷地敬了他一杯酒,为他的生活和事业稳稳走在既定的轨道上而高兴。一饮而尽后,我苦笑着说:“我只比你小两岁,明年恐怕能否娶上媳妇儿都是个未知数。”
小孙安慰我道:“泉城分公司的胡总是个爱惜人才的好领导。当年,我执意要考硕士,分公司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反对,胡总却力排众议,让我待岗复习。他总说,人年轻的时候要不断地学习,否则迟早会被淘汰!你们这次来的三个人都是硕士,如果真的被分到这里,胡总肯定会大力培养你们的。”
我连连摆手,说:“别再提硕士的事情了,百无一用是书生。”
小孙满怀期待地说:“别这么妄自菲薄,毕竟是身怀了一纸文凭啊!”
我苦笑着说:“我从不指望着靠一纸文凭就混迹江湖,却又不得不始终面对着芸芸众生要求这张文凭下的货真价实。如果真的高人一等,那这张文凭就是众人与我划清界限的红线,如果资质平庸,那更要遭受被众人质疑的境遇。”
我喝了口酒,接着淡淡地说:“所以,有时候我就在想,硕士研究生处在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上,太锋芒毕露则遭人嫉妒,太韬光隐讳则受人鄙视。”
小孙认真地说:“多学点东西总没有坏处的。”
我耸了耸肩,接着我自己的思路说道:“目前为止,我也禁不住对当年正值考研热潮时自己义无反顾的选择和在千军万马中奋力拚杀的行动是否正确而多了一层疑惑,尤其在这个对于文凭开始逐渐由极度崇拜转向过分鄙视的后文凭时代。”
一时间两人默默相对,各想心事。
我试着问他分公司下一步对我们的安排,这哥们倒也实在,把他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却也没什么新意,大抵就是让我们先实习、再轮岗,最后择机给我们安置个合适的位置。他当然不会知道我们何时能回去以及如今我归心似箭的心情。
我顿感前途茫茫,不知所措,心情不佳却又不想乱发牢骚,授人以口实,只能闷头喝酒,低头吃菜。
别了小孙,我黯然流浪在街头,浑然不知身在何处。我的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自己未来将何去何从。我知道,从现在开始,我是没有资格再谈什么理想了,只能独自默默地忍受孤独和寂寞,并以积极的态度做些什么,争取早日摆脱目前的状况。
猛然间,像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我狠狠地将面前的石头一脚踢开,在心里面声嘶力竭地吼着:“折腾,老子就和你们折腾到底了。老子一穷二白,无牵无挂;老子身体好,年纪轻;老子没老婆,没月供。老子就在这里折腾了。”
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