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我叫李沛文,二十五岁硕士毕业,在家乡小城的一家国企兢兢业业地度过了两年多的总部机关生涯后,由于没有关系背景,自身的业务能力又没有达到外界的预期,惨遭下放至分公司。
男人的胸怀是被委屈撑大的——这是马云说的。
痛苦是男人的营养,一有滥事来了,你就又伟大了一点——这是冯仑说的。
彷徨是男人的指南针,你打转的次数越多,就越能找到正确的方向——这是一位哲人说的,这位哲人就是我。
在一个新的地方,我开始了新的生活。我不知道这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这是对是错。我的一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在泉城的时光无疑将是我生命中一个重要的时期,是我职业生涯初期的挫折和转折,是一个在未来很多年后才能够知晓到底是无足轻重还是意义深远的时期,将对未来的诸多事情产生何许影响。
人是需要点精神的:看看阿拉法特,为了安全起见,每天晚上睡觉都需要换个地方。但是,他却一做就是几十年;瞧瞧曼德拉,在监狱里服刑多年,却始终乐观,坚持修行,终成正果。
绝望自有绝望的力量,就像希望也有希望的无能。我不确定自己能否走出、何时走出以及如何走出这片困境,但我深信:经此一役,我将加快成长,我的人生也将迅速从1.0向2.0的版本升级;迈过这道坎儿,今后无论面对任何小坑小洼,我都只是微微一笑,气定神闲。
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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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力资源部王部长伪善的笑容十点整准时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门口时,我知道该来的终于要来了。
随同王部长一起来“捞人”的,是泉城分公司的人力资源总监徐怀庆。
集合了众人后,王部长热情地逐一拍着即将离开这里的每个人的肩膀,不无温情却又简短急促地说:“一路走好,没事儿多回来看看。”泉城分公司的徐总监也信誓旦旦地向总部领导表示,一定会全力照顾好我们。我们笑着表示感谢,但笑容里却满是辛酸和无奈。
下楼时,我们见到昔日的总部机关同事,不免要假意寒暄,又是一番信誓旦旦、慷慨激昂的雄心壮志,豪言壮语。
上了车,与徐总监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后,我们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忽然沉默下来,再没有多余的话。大家各怀心事,满脸复杂地望着那长长的、不见尽头的公路。前方的目的地很明确,却丝毫没有减轻我们迷惘的情绪。
我在途中接到了淼淼的短信,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一路顺风,我等你。”我心里一酸,赶忙紧咬了牙关,仿佛一松开,整个人瞬间就会轰然垮掉。
经过了四个小时的车程,在接近泉城市的高速公路出口时,我看到天空中飘着泛黄的树叶,不知道是欢迎还是挽留,但总归是没有什么让人兴奋的理由。秋日的萧瑟无情地揭开一幅凋零的画卷,显得无奈而破败。
我心底里连日来集结的郁闷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发泄的渠道,此刻见到了泉城,我握紧了拳头,紧闭着嘴唇,把牙齿咬得“嘣嘣”响,在心里狠狠地吼了一句:“泉城,你李爷来了!”
到了泉城分公司,我们跟随着徐总监来到了他的办公室。泉城分公司以现场作业为主,主要从事港口的物流运输业务,拥有铁路运行专线、铁路机车头、专业的堆场和公路卡车车队,还有与铁路运行相配套的各类硬件设施。场地里遍布钢卷和铁器,铁路线纵横交错,装备电气化线路的轨道上不时有火车缓缓地驶过。
办公大楼设在堆场门口。甫一落座,徐总监便立马找到了主人的身份和尊严,颐指气使地说:“你们今天就算是正式加入泉城分公司了。按照集团总部的要求,我们一定会创造最好的锻炼机会,让你们从最底层开始做起,了解、熟悉和掌握基层的核心业务。希望你们不要辜负了总部领导的期望,在这里安心工作,好好实践。”
我们乖乖地点头,个个低声下气,没精打采。
徐总监公事公办地把泉城分公司人力资源部的员工发展专员叫来,说:“你给他们安排好工作计划和就职前的准备工作,帮助他们尽快进入角~色。”
员工发展专员是个年轻的女孩,姓杨,她问道:“徐总,先给他们安排到哪里去呢?”
徐总监略一沉吟,大手一挥,说:“就先从堆场开始,让他们去堆场干理货员。入职前,给他们解决宿舍,办理工资、保险、人事档案等各项手续,叫安全管理部部长尽快安排人给他们做培训,现场安全可不是闹着玩的。”
话音刚落,杜飞对徐总监说:“徐总,我有些话想和您说说。”
徐总监望了望杜飞,示意他有话直说。杜飞面色诡异地看了看我们,却并不急着开口。我和王正知趣地离开了徐总监的办公室,留下他们二人私聊。
过了一阵子,杜飞灰头土脸地出来,一言不发。
那位员工发展专员带着我们去职工宿舍办理入住。她和我的年纪差不多,说话很和气,老是自称“小杨”,我便也腆着脸跟着“小杨专员”地叫了起来。
员工宿舍离现场不过几百米远,方便职工上、下班。管理宿舍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大嘴特别醒目,一脸凶相,有一个眼仁儿可能有些毛病,呆滞浑浊,泛着幽光,在白天也令人不寒而栗。
小杨专员向他打了个招呼,说:“高主任,这是从集团总部机关来实习的大学生,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呢,您给安排个床位吧!”
高主任叼着烟,眯着仅存的那只好眼,透过浓浓的烟圈扫了我们一圈,干笑了几声,声音沙哑地说:“哥几个,你们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啊?”
杜飞抢先一句,说:“我们是一起来的,能不能给我们安排到一起住?”说完话,冲着我直眨眼睛。
我对他刚才在徐总监的办公室偷偷摸摸的劲儿本就有点反感,如今见他又挑三拣四,心里面着实不快,但碍于情面,也跟着点了点头。
高主任爽快地说:“这个嘛,你们还是暂时克服一下吧。我们这儿俩人一屋,目前宿舍的床位紧张,空下的铺位都是离职员工留下的,没有完整倒出的房间。”
杜飞仍不死心地说:“那您可不可以帮我们调换到一个房间?”
高主任先是一愣,随即马上一脸无奈地摊着手,为难地说:“这恐怕不行。”
我对杜飞的行为着实看不起,心说,我们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了,有什么可讲究的,入乡随俗吧。何况,人家住得好好的,为了我们新来的人员而被迫换房间,怎么也说不过去。
都是人,哪那么多的三六九等呢?
高主任最后象征性地问了句:“除了不能给你们单独腾出一间房,我尽量满足你们的其他要求。”
我灵机一动,问道:“高主任,我这个人不抽烟。根据您掌握的宿舍人员情况,能不能尽量给我安排一个不抽烟的室友?”我实在是不想吸入过多的二手烟。
高主任装模作样地翻开了住宿登记本,仔细地看了看,指着一张稚嫩的照片,说:“就他了。据我所知,这个小孩儿不抽烟。”
接着,高主任给我们发饭票。这项内容倒是新鲜,我们在这里的食堂吃饭,需要提前预定一个月的饭票。订饭票不奇怪,但是,每个人却需要根据自己的班次计算出在宿舍食堂用餐的具体日期和吃饭次数,进而购买相应日期的早、中、晚三类饭票,这可就称得上复杂繁琐了。
我们好奇地追问原因,高主任得意地说:“这样可以根据购买饭票的时间和数量,精确而有效地统计出每顿饭的用餐人数,进而控制每天的食材采购数量,节省成本,避免浪费。”
我听了以后暗暗称赞,心说,分公司不愧是独立的利润中心,成本控制做得比总部强多了。
高主任随后又给我们每人分了被褥和洗簌用具等物品。
一切安排就绪,小杨专员跟我们道别,并嘱咐我们明天一早去人力资源部报道,参加入职前的培训。
“不准使用电褥子,每周检查一次房间卫生,不合格的罚款,每天晚上十一点钟宿舍大门准时关闭……”高主任追着我们屁股,大声地在黑暗的走廊里叮嘱,声音威严而阴森。
我不敢回头望他,生怕看见那只泛着幽光的坏眼在黑暗里放光,引发噩梦。
我们背着行李,双手拿着脸盆等一干生活用品,鱼贯地循着自己的房间路线上楼。王正嘴里叼着烟卷,情绪失落地低着头走在最前面。杜飞鬼头鬼脑地四处张望,走在中间。我脚步沉重地走在最后。身处幽暗的宿舍里,看着前面两个哥们的神态,依稀有电影里的风采,记不起来是哪部监狱题材影片的台词了,我脱口而出:“编号9527。”
另外两个人,难得地回头冲我笑了一下,神情落寞而讽刺。
我满意地跨进了高主任指定的房间。一进门,就看到床头柜显眼的位置摆放着一个硕大的烟灰缸,里面满是烟蒂。
于是,我知道自己被那个老江湖给耍了,心里面气急败坏地骂了“独眼”一句:“你~大爷的!”
这是一间面朝阴面的小屋,设施还算齐全,有电视、独立的卫生间,简单的两张单人床,其中一张显然已经有人,厚厚地铺了两层棉被。除此之外,只剩下一个简易的衣柜,柜锁已经损坏,柜门被窗口涌进的秋风吹得摇摇欲坠。
杜飞跑到我房间里,说和王正约好了,一会儿三个人出去找个茶楼坐坐,商量一下以后的打算。我问他刚才和徐总监谈了什么,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才说自己最擅长的是人力资源方面的业务,想让徐总监给安排在这里的机关单位继续从事相关工作。结果被徐总监生生地顶了回来,说泉城分公司机关暂时不缺人,让他安心在基层锻炼。
我们三个人在宿舍不远处找了家茶楼,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上闲聊。这也许是我们来泉城可以享受的最后短暂的闲暇时光了。窗外车来车往,熙熙攘攘,当地人按照自己的生活节奏,悠然自得地在人生路上且行且欣赏。而我们三个沦落人,此刻委实没有任何心情来欣赏泉城的风景。
杜飞说:“以后我们在这里就要并肩战斗了,大家一定要团结。”
我心说,你刚才自己去找徐总监谈条件要岗位,现在又跑过来说团结,好赖话都让你说了。但也不便点破,说:“都是一个地方来的,有什么事情多沟通吧。”
王正一直没有说话,只默默地吸烟,半晌才说:“不知道明天会给我们什么样的安排?”
我没心没肺地说:“既来之则安之。明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并肩作战,就算是龙潭虎穴,也要结伴闯闯。”
杜飞眉飞色舞地说:“对,明天先看看情况。我以前在总部人力资源部,对这边的工资体系很清楚。这是我们集团下属最赚钱的分公司了,条件虽然艰苦点儿,可工资水平一点儿不比总部差。”
王正忧心忡忡地说:“不管工资待遇怎么样,总归不如在家里舒服。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杜飞说:“听说老花快要下去了,也许,我们不久就会有转机!”
当天晚上,我的室友没有回来,估计是上晚班。我在半夜被冻醒,只觉得窗户口风声呼啸,阵阵凉风汹涌而入。
没到供暖气的时节,屋里的温度却极度寒凉。我们发的行李和被褥根本顶不住如此冷的天气,我只能下床把毛衣和毛裤穿在身上,把帽子戴在头上,勉强熬了一晚。
这一~夜,我睡得很不踏实,做了很多的梦。一会儿梦见了老赵、大肚、孙超等多年的朋友,一会儿梦见自己被电气化线路的高压电线电得满脸熏黑,头发爆炸式地散开,一会儿又梦见淼淼暖暖地微笑,又远远地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