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离开销售部有一段时间了,但去年和这些人一起做预算,一起齐心协力地“应付”古大姐滥摊派的事情仍然历历在目。众人也没有和我见外,直接问起我今天开会的那个陌生中年人是什么背景。我直言,只知道这位老兄是个注册会计师,理论素养很高,其余的情况并不清楚。
晚上加班结束后,销售部在外面聚餐。众人喝了点儿酒后,更是牢骚满腹。
西南区的大区经理说:“你们知不知道集团总部最近调动得很频繁?大家伙都听到了花总可能要离任的消息,纷纷托关系找花总进行人事安排。我们公司的现有员工里,就有些家在咸城的人在积极地运作准备调回咸城的事宜。”
林栋叹气道:“小李还好一些,年轻又没有家庭负担。像我们这个岁数的人,来回两地往返奔波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我女儿今年十二岁,眼看就快到青春的叛逆期了。在家里,就我一个人能镇住她,她妈妈根本管不了她,娘俩三天两头地吵架。按照目前正常的工作制度,我这一周才能回家一次,很多家里的事情根本顾不上。不过,就咱们单位这种工作性质,再看看现在成天压在头上的指标压力,有时候,我出差两、三个礼拜都回不去,家里都快乱成一锅粥了。哎,我是干累了,有合适的机会,我马上就回咸城。”
众大区经理纷纷道:“老林,你可不能走,你要是走了,我们公司非垮了不可。”
林栋笑笑,道:“你们太看得起我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世界离开谁还不照样转啊!我和秦总说过很多次了,我绝不厚脸皮占着位置,影响别人的发展。领导认为有合适的人选,随时可以替代我,我绝无怨言。”
晚饭后,回到了共同租住的房子,我又到林栋的屋子里坐了一会儿。林栋心里显然有很多的怨气,当着别人的面又不好发泄。回到家后,他点了支烟,缓缓道:“沛文,你知道今天那个乱说话的人是谁吗?”
我摇摇头,却又下意识地追问道:“莫非是来接任您的?”
他的眼睛一亮,目光里流露出赞许的表情,随即又黯淡了下来,脸上写满了失望。沉默了一会儿,他终于缓缓地开口道:“你这股机灵劲儿真的是挺难得的,一点就透。不过,这次他不是来接任我的,而是来当我领导的。”
我心里一惊,问道:“那古大姐她……”
林栋苦笑道:“同样是卖力地工作,我们却只有给人家抬轿子的份儿。这次,秦总想将小古提拔为我们公司的副总,正在向集团公司总部积极申报呢!”
我在今晚听说花总可能离任带来的一系列频繁的人事调动尚觉得诧异,如今听说秦总替古大姐申报我们本公司的副总,更是觉得不可思议。我疑惑地问道:“按说花总即将离任的消息从去年年中传到现在都快大半年了,目前为止也仅仅是个传闻,并没有板上钉钉。这么多人、这么频繁地向花总要求人事调动,就不怕给花总留下人未走、茶先凉的反感吗?”
林栋笑道:“花总今年五十七周岁,从一个共产党领导干部的任职生命周期来说,肯定是接近尾声了。虽然按照规定,他这个级别的领导要到六十周岁才会退休。但是,这中间的变数太大,他很有可能在六十周岁之前的某个时点就退居二线。要知道,志化集团公司这么大的一家企业,每年又有这么多的客户和业务往来,作为老总来说,不管是公开的还是灰色的经济收入,都是相当可观的。所以,窥视总经理位子的大有人在,谁也不敢保证什么时候就出点大调整。花总自己也很清楚这点,所以,他对求他进行人事调动的事情也能理解。毕竟人之将走,总要留下点好名声吧。能在他面前说上话的人都是和他关系匪浅的老关系,他不可能不适当地关照一下。”
我点点头,又问道:“那秦总为什么执意要把古大姐推到我们公司副总的位置上呢?当年在烟台试运后的牌桌上,花总当着秦总和古大姐的面,明确地提醒古大姐不要对升迁再抱有任何的幻想。后来,在我们第一次入驻北京、古大姐被提拔为我们公司市场总监的宣布会上,花总连正眼都没抬,明显心里不太乐意。如今,秦总又要逆势而上,再次在花总面前举荐古大姐,就不怕花总怪罪自己?”
林栋道:“按照集团公司的制度规定,分子公司的高管层干部必须由集团总公司签署任命,也就是必须经过花总同意才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分子公司的高管层全部都是花总的心腹,或者起码也是关系深厚、拥有可以左右花总仕途和业绩的重要后台。这些条件,小古哪一样都不占。”
我点头道:“是啊,她哪样都不占,可她怎么就当上我们公司的高管了呢?”
林栋吸了口烟,反问道:“公司目前这些副总里,哪一个是秦总的心腹?”
我仔细想了想,道:“似乎除了古大姐以外,哪个都不是。”
林栋笑道:“这不就得了?姜宝华是为了和在北京工作的女儿团聚,通过走动关系调到这里来的,却不是秦总请他来的。他是我们说的第二种人,也就是有强力后台的人。李副总则是花总多年的老部下,马上就将退休,来我们公司这里不过是养老。他是第一种人,也就是花总曾经的心腹。以秦总锐意进取的个性和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每年这么压着我们不断地拔高业绩,这两个老态龙钟的副总怎么可能符合他的工作要求?可他又动不了人家,只能努力培养自己的势力。”
我接道:“而古大姐就是秦总最信任的人。所以,他必然要拼尽全力地推荐她。”
林栋点点头,转而幽怨地说:“那个乱说话的人,其实我早就认识,姓刘,是个研究院的科员。两年前,秦总就把他介绍给我,让我多和他进行交流业务。当时,我以为他只是领导的朋友,也没多放在心上,开诚布公地与他交流业务信息。去年,虽然我们实现了历史的突破,大幅度超过了前年的经营业绩水平,但由于年中调整后的预算目标太高,业绩仍然达不到秦总的要求。秦总私下里曾经透露过要让这个人当市场总监的想法。不过,由于当时没有合适的位置安排小古,所以就一直拖着没办。现在看来,恐怕只要小古被集团总部批准成为我们公司的副总,这姓刘的就会接任市场总监的位置。”
我替林栋打抱不平道:“他一介书生,什么业务都不懂,凭什么上来就当市场总监?要说别的领导职位滥竽充数也就罢了,这做销售的,如果不懂业务瞎指挥,那是要出大事的。古大姐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那年的果汁项目差点出岔子,不全是她一意孤行乱分派的结果?”
林栋苦笑道:“你也说了,小古不懂业务可以干市场总监,换另一个不懂业务的人来又如何呢?我们是国企,说缺人才是真的,但并不缺人。就算你业务能力再好、一旦离职将给企业带来重大的损失,那又怎么样呢?这是公家的钱,不是私营老板的钱。大不了我国企豁出去赔个几百万,重新培养个人来接替你,不行吗?”
我反问道:“照您这么说,这姓刘的来头也不小?”
林栋道:“据说是集团总公司董事会成员其中之一的同学,和秦总的私人关系也很好,”他叹口气,道:“我也不图这些,只求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说实话,这几年我抛家舍业,承受这么大的压力,头发白了一大把,如今真的是累了,想回咸城养老了。不过,我没有能在花总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即使回去,也不会被安排个好职位,收入比这里差得更多。所以,我也只能在这里慢慢地等待回去的机会。哎,只是,花总万一退休了,要说服新上任的老板把我调回一个让我满意的职位就更难了。”
那一晚,我躺在床上,久久地不能入睡。林栋有了要走的决心,这给了我深深的震撼,让我意识到这个团队已经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打江山易,守江山难。曾经为了这个公司成立而历尽艰辛的元老们,未必就一定能获得应得的荣耀和待遇。
只是,新来的人就一定能够超越林栋吗?我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不过,这似乎已经不再重要——完全凭自己本事吃饭的人,需要靠业绩争取高位;而拥有雄厚背景的人,则大可以在高位上慢慢地磨练业绩。
我也理解秦总,他始终觉得林栋只是个将才,做业务是把好手,却难以统帅整个销售部,达到领导的预期。初始阶段,秦总要靠林栋的个人能力来支撑公司业务的发展,可如今,公司已经渐渐地进入了轨道,在市场上打响了名头,并迅速地产生了集聚的效应,很多客户已经是不请自来,主动地登门寻求合作。此时,林栋的作用正在被大大地淡化。
林栋的经历就像一面镜子,清晰地反射出我将来的命运。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是职场再正常不过的自然淘汰法则,只是降临到自己的身前,仍然显得如此突兀和冰冷。
我赶紧打住消极的念头,开始思考自己的出路。诚如林栋所说,关系背景很重要,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我没有这层关系,也许只能像古大姐一样玩命地工作,对秦总所说的一切都言听计从,即使是错误的决定也毫不含糊地执行。
我当然要取得秦总的信任,因为他是决定我在公司地位的所有要素中最重要也是唯一可以依靠的资源。但我并不希望自己成为古大姐那样像木偶一样没有脑子的简单执行者。这种做法因一人之发达而兴盛,也会由此人之衰落而陨灭。
所以,一方面,我要继续争取秦总的信任,咬紧牙关挺过现在的非常时期,千万不能气馁。另一方面,我要坚持自己的独立思维和想法,尤其是能站在秦总的角度考虑他没有顾及和考虑的方面,这是我作为一个接受过管理理论熏陶、又经历过多年管理实践者的长项,也正是我的价值所在。
我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地又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就像当年毕业时面临择业和在被下放泉城分公司时选择去留一样,命运再一次将我推到了风口浪尖上,随时等待着将我抛入新的因果循环漩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