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厂长在那里憋了黑脸,欲言又止。
广州罐装分厂的段厂长接口道:“林总,老李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也负责下游的罐装厂,很了解具体的操作细节。我们以前使用的运输产品虽然质量不如你们,但是方便,用完后直接从车上剥下来就行了。你们现在的新型运输产品又要洗,又要蒸,我要给工人额外地加工资去做这些事情,工人还一肚子怨言,出力不讨好。”
林栋笑着说:“段厂长,您说的情况,小林我完全理解。不过中国嘛,现在就是这个行情,你想挣钱就不能怕累,想轻松就别眼红别人发财,各有利弊嘛!我们的新型运输产品虽然在操作上给您和李厂长以及在坐的诸位罐装厂厂长带来了新的不便,可毕竟给贵公司节省了包装成本,仅这一项,就是个不小的数字啊。我想,不管是集团公司上层的领导,还是上游发货厂的物流总监,都不会忘了您和李厂长这样为朗润集团默默奉献、无私付出的楷模啊!”
段厂长拉着李厂长,大声笑着道:“好,林总一句话,就把我和老李抬到天上去了。万一哪天我们俩从天上摔下来了,您可得接着点儿。”
我见缝插针地说:“林总吩咐了,让我开车载着我们的果汁,务必要稳稳地接着二位,让您二位在成车的果汁里畅快痛饮。两位厂长,我们铁路有句话,叫作‘车有多少方,人有多大量’,今天,我们就来个一醉方休!干了!”
我和两位罐装加工分厂的厂长碰了高脚杯,将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
我的酒量远不如林栋,一高脚杯红酒下肚,五分钟后酒劲上扬,立马觉得头昏脑涨。酒精搅着胃液在胸口不断地翻腾汹涌,头脑瞬时天旋地转,腾云驾雾。
只听徐总监说:“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林总带出来的同事也这么强悍骁勇。”
林栋笑着说:“小李的酒量有限,诸位不要再灌他酒了。大家喝酒是为了尽兴,点到即止,不要伤了身体。”随即回头问我道:“怎么样,没事吧?”
我艰难地睁开眼,点了点头,却一个字也不敢说,生怕一张嘴就有翻滚的液体喷薄而出。
林海罐装加工厂的王厂长一本正经地说:“林总,刚才关于司机在车底装水桶偷奸耍滑的事情,虽然是小问题,不过,你们还是要引起重视。毕竟,你们是大型企业,做的又是全程物流的服务,物流质量和品牌形象还是很重要的。”
林栋也一脸严肃地说:“王厂长,您说得非常对,可谓是一针见血。我们公司作为贵集团全程物流的总包商,对客户运输环节的任何一个细节和问题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虽然在某一段可能不是独立操作,但每个受我方委托的短运车队都要严格按照我们制定的统一标准来执行操作。您说的那件事情,我们已经处理了司机,并对合作短运商进行了处罚。今后,我们会进一步规范管理,加大培训力度、管理力度和考核力度,请在座的诸位领导放心。”
徐总监笑着说:“我最佩服的就是林总这种认真执着的精神。我和志化集团接触的人不多,但对林总我是百分之二百的认可。”
林栋温和地笑着,说:“徐总严重了,志化集团历来的文化就是实干敬业,每一个员工也是在这种文化中成长起来的。小林我如果说有一点儿朋友们认可的地方,就是人品还算过得去。生意做不做是缘分,但我绝不做损害客户利益的事情。”
徐总监挑起大拇指,说:“好!林总果然是有情有义。”
这一晚,直喝得人仰马翻,杯盘狼藉。朗润集团的诸多罐装加工分厂的厂长借着酒劲向林栋哭诉着新型运输产品在操作中的种种不便和自己身在异地的难处,林栋则像个知心大哥一样地逐一解答和安慰,该理解的表示理解,该解决的承诺时间,及时解决。
这些中年人平日里彪悍无畏,强势凌人,私下里却也是久经磨难,攒了一肚子委屈,借着酒劲个个掏心掏肺,一吐为快,甚至哭天嚎地,满嘴的操爹骂娘。
待到离席时,诸多朗润集团下边的基层领导都对林栋表现出了高度的认可,言词中透着亲切和真诚,并言之凿凿地表示,将全力支持和配合林栋的工作。
酒席结束后,徐总监负责送我和林栋回酒店。
在车上,徐总监由衷地说:“林总,今晚一宴,日后我们双方的业务合作会顺利很多,这都是您的个人魅力体现,兄弟我深表佩服。不过,有件事情我还是想多说一句。你们公司在陕西的合作短运商联盛公司借着志化的业务,如今在果汁运输市场的影响力巨大,规模可是在陕西当地首屈一指了。现在,大家都知道是你们志化集团在做这个项目,但更知道在陕西具体操作的是联盛公司。志化集团的新型运输产品给哪家果汁厂用,优先给谁用,都是联盛说的算,所有人都要看联盛公司姚总的脸色。我自己厂的发运如果时间紧点儿,下面的人申请运输产品计划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有时候,甚至需要我亲自给姚总打电话才行。”
林栋神情自若道:“别的客户我不敢打包票,徐总您的计划,我百分之百地及时保证。”
徐总监颇有深意地定睛看了看林栋,会心一笑。
拜别徐总监后回到酒店的房间,我就着马桶吐了个干净,浑身顿时舒服了。林栋虽然喝得有点多,却精神抖擞,毫无痛苦之色。他笑着说:“难为兄弟你,陪着哥哥走了一遭。经此一次,以后朗润集团的工作就顺畅多了。”
我发自肺腑地说:“林哥的气度和风范真的是令人敬佩,任何人只要和你接触,我看很少有讨厌你的。”
林栋笑着摆摆手,道:“你哥哥我在外面,什么委屈都能受,什么困难都能克服。不管客户如何刁难,我都有信心和耐心能把事情圆满地解决。可惜我这个人外圆内方,生性固执,如果对我们公司很多不合理的事情看不惯,就不愿意顺从,尤其是看到不尊重市场规律、胡乱指挥的事情,更是难以接受。”
我心知他说的是古大姐这次执意调价,进而带来的此次朗润集团的故意发难。但想想,古大姐如今在公司内如日中天,深得秦总信任,实在是得罪不起,便劝他道:“林哥,有时候,人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啊!”
他少有地发了牢骚,道:“我辛辛苦苦地拿下这个市场,尽心尽力地维护客户关系,最终倒还不如一个坐在家里的女人。你也看到了,这次明明是她瞎指挥惹的祸,信誓旦旦地说什么负全责,可最后又怎么样?还不是要我们来替她擦屁股?哎,我现在也不求什么功业,只求安安稳稳、尽心尽力地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就好了。”
我颇为他不平,道:“论能力、论为人、论资历,林哥你哪一项比别人差?公司从无到有能走到今天,不能说是你一个人的功劳,可毕竟最关键的市场业务开拓是你一手撑起来的。如今,你又为了公司抛家舍业在外,公司怎么就没有一点儿奖励和晋升给你呢?”
林栋苦笑着,说:“兄弟,在国有企业里,做到中层不难,只要有能力,有毅力就可以。可是,再想往上面走,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如果不是老板的心腹,能力再强又如何?在私营企业里,钱是老板的,他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想尽一切办法挽留人才。可我们是国企,说句不好听的话,我林栋今天是把这个市场做起来了,志化集团目前在果汁物流市场上离了我林栋,可能就玩不转了。可即使亏损了又能如何?归根结底,这是国家的企业,只要对个人没有影响,集团的花总大可以花费半年甚至一年以上的亏损代价,交点儿学费,再重新培养一个新的林栋出来。”
我无奈地说:“可为了这个项目,林哥你投入了多大的心血和努力啊?”
他摇摇头,说:“再多的个人努力也无法代替这个体系整体的无缝配合和良性运转。今天晚上,我虽然在场面上圆了过来,但我们不能忽略实实在在存在的问题。”
我问道:“您是说短运商的问题?”
他忧心忡忡地说:“徐总监最后说的那个问题其实已经相当严重了。我们前期辛辛苦苦打下的市场,最终却都落在了私人的口袋里。表面上,果汁运输是志化集团的项目,实际在陕西却是联盛公司在操作。现在,陕西的果汁市场圈子里都知道这个姚老二。他在这里一手遮天,说给谁运就给谁运。我们在陕西当地被架空了。”
我心里一惊,问道:“短运商不都是归我们的运输部管理吗?姚总再怎么有实力,也要听我们公司运输部的调配吧?”
林栋无奈地摇头道:“表面上,公司的运输部经理廖大庆指挥联盛公司完成每天的装货计划。可实际上,他恐怕早就被姚老二打点好了,具体的运行情况基本上是姚老二自己说的算。”
我心有余悸地说:“怪不得有时候,我按着新客户的货源需求找廖大庆沟通运输计划时,他总说没有富余的新型运输产品。那些个新客户估计是没有和姚老二搞好关系。不过……”
我本想问林栋,为什么不找秦总解决?一个不好的念头却猛地钻入了我的脑海,如毒蛇一样紧紧地盘踞在意念中不愿意解开——万一秦总也知道呢?
我实在不敢往下想,也不愿意往下想。
林栋紧皱双眉,道:“我们前期辛辛苦苦做了这么多工作,却被姚老二之流轻易地就坐享其成,公司的项目最终成了私人谋利的工具。”
我见他心灰意冷,不禁颇感同情,刚想劝他来日方长,他却摇了摇头,叹口气道:“不说了,哥哥今天喝多了,说的话你别在意,回去也别乱讲。”
我颇为理解地说:“林哥,你放心,我把你当我的兄长,祸害你的事情,我是坚决不会做的。”
这一夜,由于酒精的作用,我头昏脑涨,久久不能入睡。但我的心里却格外地清醒——林栋的遭遇一目了然,没有关系,在志化集团里永远只能是干活儿的命,却看不到晋升的希望。
那我在秦总眼里究竟是个什么定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