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胖子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我稍微地松了口气。此后,他仍然会隔段时间打电话催问进度或者隔三差五地送些企业的资料过来,却绝口没有再提支付报酬的事情。我想,也许这一千块钱里已经包含了部分论文的预支费用,也不以为意。
这天傍晚,老赵早早就吵吵着要请寝室吃饭。我知道他去监狱讲课的报酬下来了。
老赵有些兴奋,像只猩猩在寝室里上蹿下跳,表情却又像第一次回家过年的小媳妇儿一样羞羞答答地极力掩饰着,不敢声张。为了对导师安排的这次监狱讲课表示感谢,老赵费尽心思地为导师的小孩儿挑了一套阿迪达斯的运动服,花了足足八百元钱,而他平时对阿迪达斯和耐克等国外品牌的运动服永远只有“垂涎三尺”,却从未“一亲芳泽”。老赵拿着这套运动服左翻又看,眼睛里有无尽的留恋和爱慕,仿佛要将自己的未婚妻亲手送给别人一样,百般地不舍。
晚上,我们去了学校旁边的一家火锅店。进门前,我在路边的小商店里买了两袋方便面揣在了怀里——火锅店的龙须面总是贵得离谱,分量却又不够塞牙缝。
一进大门,立刻感受到了屋内升腾的温度,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热情地引领着我们落座,手脚麻利地帮着我们点菜。我忘乎所以地脱掉了外套,两袋方便面干干脆脆地掉落在地上,发出悦耳动听的响声。我有些心虚地抬头一看,见那小姑娘正捂着嘴偷笑,自己不自觉地也有点不好意思。
老赵见怪不怪地指着我,对小姑娘说:“山里来的娃子,没见过什么世面,甭管他。”
老郝在一边呵呵直乐。
我懒得和老赵一般见识,对小姑娘说:“小姑娘,把你们这里最贵的菜都上来,让这个胖子后半个月天天都吃方便面。”
小姑娘又是一乐,大大方方地说道:“我们这里是小生意,经济实惠,不会把人吃穷的。”
老赵嘴里面“啧啧”地发着怪声,故作殷勤地说道:“看看人家姑娘这素质,再看看你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行为。”
老郝一般比较正经,不太善于开玩笑,这时候赶紧替我解围,说:“姑娘,你甭理他们,这俩人成天在一起就没有过正经的时候。”
我马上反驳说:“老郝,你这就不对了。这胖子一身的肥油,在他身上宰两刀,让他出点油水,不是太正常不过了吗?你可不能临阵倒戈。”
老郝一脸疑云地问道:“用什么刀宰?”
我眯着眼遥望远方,嘴里面默念着:“青龙堰月刀?金丝大环刀?这胖子的脸太大,我看还是‘两面三刀’比较好。”
老赵狠狠地说:“老子既然请你们出来,就有了把人押在这里刷一个月盘子的准备。”
我赶忙摇手道:“你可千万别误会。我只是最近有点劳累,需要补充点营养。”
老赵撇了撇嘴,说:“你体格壮得跟骡子似的,你说有病谁信呀?”
我马上反驳道:“我一米八五的大个子,还不到一百五十斤,我多瘦弱啊。”
老赵一脸委屈地说:“瘦死的骡子比马大呀。”
“嘿,这个死胖子,跟李爷我还扛上了……”我使劲地睁着不大的眼睛,眉毛扬得高高的,努力摆出一副不怒自威的形象。
老赵意犹未尽地说:“咬人的狗不叫。”
面对这个满嘴动物世界的胖子,我唯有乖乖闭嘴,化悲痛为食量,从气势上压倒他。
几杯啤酒下肚,老赵有些兴奋地说:“眼瞅着还有一年就毕业了,你们两个想做什么?”
老郝一本正经地说:“我想去北京闯荡,在皇城根脚下验证自己真实的实力。”
我和老赵问道:“你做好北漂的准备了吗?”
老郝坦白道:“说实话,很矛盾。我们毕业已经二十五岁,还有几年的青春可以等待和准备?如果在北京没有混出个模样,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脸回头重新再来?”
老赵安慰他说:“其实我觉得人是为自己活的,并不一定要在乎世人的眼光。只要自己的日子过得轻松惬意,那在哪里、做什么都无所谓。”
我反问老赵:“那你准备做什么呢?”
老赵也罕见地一脸认真,顿了顿,说道:“我没那么多远大的理想,只想回到我的老家。那里虽然很小,却盛产石油,我又是油田工作人员的子女。只要我愿意回去,凭我的研究生学历,在那个城市应该衣食无忧,生活小康。”
老郝微微地叹了口气,说:“老赵最幸福,这人的幸福感是发自内心的,与成功和财富无关。”
谈到我的未来,我带着理想主义的情怀、无限感慨地说道:“不管未来在哪里,我希望将来自己能够成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并在三十年后衣锦还乡回到母校,以我的名字建一座教学楼,就像世界每所著名院校流传久远的故事一样。”
老赵笑笑,说:“我们的李秀才又开始发春梦了。”
我也自嘲地笑笑,说:“春梦了无源,起码是个念想。”
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期待和梦想,对自己的未来寄托了无限的憧憬和美好。三言两语中点评江山,志得意满处肆意挥洒。我们只看到了烟花瞬间的绚丽多彩,却偏偏没有在意那迸发前后的蛰伏与黯淡。于是,此后的若干年里,我们都曾在现实中迷失了自己,背离了我们初时的美好,却也更接近了生活的本质。
这年暑假,我和谭晶晶都没有回家。我白天在林家雯的公司上班,晚上在校园里过着与谭晶晶上自习、散步、倾谈的生活。偶尔,亲个小嘴,做些举止亲密的举动,日子过得你侬我侬,无忧无虑。
暑假的校园自习室里经常会有些不速之客,他们大多三、四十岁,一进门就熟门熟路地各自在某个课桌前站定,神色庄严而动情地摩~挲着桌面,甚至有人会当场落泪。这大抵是些毕业多年的校友回学校聚会、参观校园时,回忆起自己当年美好而青涩的校园时光。我不知道自己将来离开学校会怎样,但我希望能载满荣誉并保持不断向前的亢~奋状态来映照这段青春的岁月。
这天,大学时期最好的哥们孙超来学校看我,邀我去他的家乡玩耍。老孙是农村来的孩子,读书时尽管拼尽全力地勤工俭学,打工挣钱,但由于家境贫寒,仍欠下了一屁股的学费。他毕业后去了省城一家大型的国有企业工作,每月两千多块钱的工资,却一直在枯燥的工作中度日,郁郁不得志。
南方的广州,我们曾经的校友钱进带来了好消息,力邀孙超前往广州发展。钱进自称在一家国有企业工作,月薪五千元,包吃包住,各方面发展也顺风顺水。孙超在几番挣扎后终于下定了决心,递交辞呈,准备南下。临行前,孙超希望带我去他美丽的家乡玩玩,同学之间有段珍贵的回忆。
谭晶晶一听我要去农村待一周就有点不乐意,小嘴翘得老高,明知故问道:“可不可以带家属?”
我嬉皮笑脸地说:“人家农村到处是朴实憨厚的小伙子,看见漂亮的姑娘肯定留下不让走。”
谭晶晶啐了一口,一双大眼睛含着委屈和不平,咕哝着说:“你这个人,为了兄弟居然连老婆都不要了。”
我扶着她的肩膀,温言劝道:“孙超就要去广州了,以后,我们能不能再见也是个未知。他临走了,在一起聚聚,替他缓解下未知的压力,不应该吗?”
谭晶晶点了点头,随即却又倔强地摇着头,说:“总之,你就是个有人性没异性、无情无义的冷血动物。”
我轻轻地亲了她一下,说:“等我回来了,给你带点那里的特产,那里的水果很出名的,女孩子吃了面色红润有光泽,脸蛋娇艳欲滴有弹性。”
谭晶晶撇了撇嘴,说:“最好有紧箍咒,把你这只跳脱的猴子定在我的身边,哪里也去不了。”
我和林家雯请了一周假,说是要回家看看。这半年来,我的业绩就像段誉的六脉神剑一样,总是忽明忽暗,一直没有特别大的起色,这让林家雯很是不满,常常有事没事地让我加班加点。这次,她照例当着我的面把法定周末以外的工资扣掉。我心说,扣就扣吧,李爷我早就屁股上挂铜盆——随便让你扣(抠)了。
孙超约了几个校友与我们一起前往。这一路莺红柳绿,鸟语花香,远离了世俗的尘埃,心灵瞬间归于平静。
众人年轻力壮,顾不得旅途劳累,稍作歇息后,便扛了鱼竿去垂钓。
我们坐在午后的骄阳下,带着草帽,惬意而慵懒地伸张着双腿,海阔天空地闲聊,悠然自得地挥霍着年轻的时光。然而一天下来,玩得倒是尽兴,战果却惨淡无比,一共只钓了两条指头大的小鱼。在孙超家里,我们受到其父母的热情款待:炸花生米、火腿肠、菜花,还有孙超妈妈特地杀的一只老母鸡。这些再平常不过的菜肴里,却饱含了农家人的质朴和敦厚。
我们都知道他的家境,这让我们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拿出给孙超爸爸买的两瓶白酒,大家伙推杯换盏地倒也不亦乐乎。
当天夜里下了大雨,第二天清晨雨过天晴,我们早早地拎着鱼竿出发。只见水库的大闸已经为了泄水而打开过,很多水库中的鱼趁机出来玩耍,却没来得及返回。那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水坑里满是鱼儿,拥挤着翻腾。在场的每一个人眼睛里顿时冒出了绿光,不约而同地脱~光了衣服和裤子,跳进一米多高的泥泞水泡中,开始动手捞鱼。
那水库中的鱼类多为鲶鱼,须髯锋利,在水中扑腾挣扎时,将每个人的身体刮出了道道的血口,惹得众人痛痒难当,大呼小叫,语气中却满是兴奋。
孙超将事先准备好的铁桶扔了下来,我们七手八脚地往里面扔鱼,好像打扫战场的英勇武士,充满了丰收的喜悦。一个个年轻的身体在红彤彤太阳的映射下晒得通红,片片被刮红的伤口仿佛耀眼的勋章,挂满了全身。
看管水库的管理员闻声向这边奔来,边跑边喊:“谁让你们捞这么多的鱼?”
我们一见情况有变,连衣裤都没有来得及穿,光着屁股,提着大铁桶撒丫子就跑,快速地奔到自行车边,麻利地挂上了铁桶,一溜烟地逃离了水库。
这一天,我们捞了整整两只大号铁桶的鲶鱼,需要两个人合力才能抬动一只,合计足有十斤重。铁桶里的鱼儿个顶个地鲜活肥嫩。回到孙超家,我们七手八脚地剥鱼头,每个人的手掌被鱼头的尖刺刮得满是血痕,却又兴奋地引颈欢嚎。
当天晚上,我们全体都喝高了,一个个挤在大床上,摆着各种奇异的睡姿,鼾声连片。那是我一生中吃到的最美味的一顿饭,此后数年间,尽管我遍尝各地的山珍海味,却再也没有留下过如此深刻的印象。
而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孙超此次离开了省城后,就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