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封闭,校园内的活动却热闹起来。那是个“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年龄,学生们对灾难和一切扰乱正常秩序的事情有着天然的热情和追捧。
研究生学生会每年一度的文艺演出进入紧锣密鼓的排练中。我们院系精心准备的舞台剧经历了层层的选拔后,也进入到最后的排演阶段。我卯足了劲要在毕业前的谢幕演出中留下最后美好的回忆,每日里反复打磨剧本,连哄带骗地逼着演员们加紧排练,一会儿送水,一会儿打饭,连带着零食和夜宵一应俱全,偶尔还要在众人情绪散漫时敲敲边鼓。
每到此时,这些个籍籍无名的小演员们便摆出了大腕的姿态,尤其是以老赵和大肚两个胖子为首的贼头,颇有点儿“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派头,吃饭的时候一口一个“李哥”地叫着,吃完饭开口就是“狗~日~的老李”。我空顶着诺大一个“导演”的虚衔,却尝尽了“娱记”遭受的白眼和排挤。
这天是晚会前最后的一次节目审查,研究生院院长率一众大小领导亲临现场指导工作。我们的舞台剧排在第三个出场,在演员们默契的配合下,仰仗于剧本台词的幽默风趣,贴近校园生活,我们的作品现场获得了空前的笑声和掌声。
其实,校园剧最出彩的地方就是生活化、青春化的台词和剧情,因为这些最贴近学生的生活,也最能引起学生的共鸣。尤其是对没有表演基础、动作表情都过于简单和僵硬的学生来说,台词和剧情简直就是校园艺术作品的生命。这一点我自认为深得大导演伊斯特伍德的精髓,不追求美轮美奂的虚境描写,重点放在剧情和台词上。当然,这点自恋也被大肚和老赵反复拿来诟病,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和调侃对象。
美女博士师姐的独唱也在一众高大猛~男的伴舞下顺利地入围最终的晚会名单。
晚上,学生会主席通知全体学生会成员及各院系节目负责人开会,以敲定最终的入围节目。会前,我接到了谭晶晶的短信,只有简单的几个字:“随机应变。”我心里微微一惊。
学生会主席是名个头不高的圆滑男生,有点痞子气,一开口便套起了官话:“大家都很辛苦,下午的节目也很精彩,院长看了很满意。这充分体现出了我们当代研究生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他微微地点着头,眼睛扫视过全场,仿佛在称赞着与之对视的每个人。“但是,院长提出了压缩节目时间的要求,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原定的节目单要略作调整。歌舞类节目删掉一个,语言类节目删掉两个。”他站了起来,双手叉着腰,把个并不宽厚的肩膀挺得笔直,一字一顿地说:“大家都说说意见,集思广益嘛!”
我心里面有些紧张,五个语言类节目删掉两个是不小的比例,据说其中艺术系选送的节目已经在其院系领导和研究生院领导间达成了某种默契,不管节目的质量如何,稳进最后的演出。这也就意味着,为了剩余的两个名额,其余四个入围院系要进行一番惊心动魄的淘汰。谭晶晶会前的那条短信也让我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但一想到我们演出时现场爆笑的场面和热烈的掌声,我的心里又有点坦然,毕竟,我对自己的节目抱着强烈的信心。
文艺部作为晚会的主要节目组织者第一个发言,出乎我的意料,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的节目过于天马行空,却将别的并不是突出的节目捧得天花乱坠。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没有想到人可以睁着眼睛说出与事实完全不符的说法。
谭晶晶也空洞地点评着各个节目,听不出一点明显的倾向。在学生会主席的一再追问下,谭晶晶低着头说看不懂我们院系的节目,同意将我们淘汰。那一刻,我的心里面无名火起,但与她眼神的对视中看到了难以名状的委屈和苦楚,又想到她的短信,便抱准了静观其变的态度。
接下来,研究生院的负责老师也发表了意见,形势愈发对我们的节目不利。
最后,由各个院系负责人对自己院系的节目做最后的陈述。轮到我时,我尽量控制住情绪,淡淡地说道:“我们院系的节目在现场的反响不用我说,大家也看得见。我很自豪我们能够获得这样的认可。作为管理商学院的负责人,我认为我们节目的所有主创人员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希望这份努力不会白费。当然,作为研究生院学生会的一员,我还是要服从大局,尊重院里最后的安排。”
我本想就此打住,可看到研究生学生会主席团和文艺部每个人脸上漠然的表情,不禁怒火中烧,话锋一转,道:“但我希望能够让今天现场的观众也进来投一次票,观众才是我们的上帝。”说完这话,我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有些落寞和无奈,因为我知道,让观众来投票实在是既幼稚又不切实际,前面两轮的“指鹿为马”几乎已经宣判了我们节目的死刑。
学生会主席清了清嗓子,语气故作柔和地说道:“节目准备到今天,大家都很辛苦,我们要做出决定也很为难。这样吧,请各院系负责人退场,我们主席团和文艺部最终商量决定入选的名单。”
我面如死灰地退场,回到宿舍向老赵和大肚们通报了结果,几乎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老赵第一个骂了出来:“老子上校园BBS上捅了你们学生会那烂鸟窝。”
我惨然一笑,说:“何苦呢?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大肚学着舞台剧中太监角色的腔调,在走廊里放肆地大呼小叫:“来人呐,冤枉啊!”
大家瞬间大笑,进而又失落地归于沉默,现实的残酷让这群满怀希望却又疏于权势斗争经验的年轻人显得软弱无力。
这是我学生时代最漫长的等待:明知道几乎已经成了板上肉,盘中菜,只有任人宰杀和烹食的份儿,但心里仍存有一丝微弱的希望。因为这不仅仅是我自己的作品,更是我们一众人研究生岁月最后的纪念。
傍晚,谭晶晶打电话约我出去。我急切地想知道结果,在电话里反复追问,谭晶晶支支吾吾地不说话,我情知晋级希望已经破灭,便说没有心情出去,只想在寝室里和参与排练的演员们发发牢骚,舒缓下郁闷的情绪。
谭晶晶忽然有些生气,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点小挫折都受不了?没了这个节目,你是不是连女朋友都不准备要了?”
我正在气头上,没好气地说:“我的女朋友和我不是一条心,人前人后尽帮倒忙。这样的女朋友,不要也罢。”
谭晶晶听出了我话里责备她在开会时没有公开支持我的意思,反而娇笑着说:“我的傻哥哥,原来你还是个小心眼,记着我的错。”
我没好气地学着她的腔调和口气,说:“我的好妹妹,原来你还是个小汉奸,专门挖自己家人的墙角。”
谭晶晶叹口气,说:“好吧。本来我们文艺部内部已经统一了口径,严防消息外漏。不过,既然你对我的行为这么耿耿于怀,那我还是告诉你吧,你们晋级了。”
我一阵狂喜,失而复得的感觉让我如同在惊涛骇浪中翻滚,脑海里快速地闪现着各种过去经历和未来憧憬的片段。
谭晶晶在电话端一副掌握主动、胜利在望的口气,说:“恭喜你了,李沛文小朋友,这回是不是可以出来了?”
我嘴硬道:“倒要看看你这个小滑头还有什么鬼把戏。”
临出门前,老赵问我是不是你的小情人给你通风报信来了。我点了点头。老赵摇晃着肥脑,小眼睛精光四射,追问我结果。我站在走廊中间,摆了个超人的造型,豪情万丈地大声吼道:“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说完,拔腿就走,身后响起老赵的单田芳版拍案陈述:“这正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在林间,我和谭晶晶并肩走在松软的路面上,夜间微凉的空气让人精神振奋。我问她怎么明知道是喜讯还欲扬先抑的,谭晶晶扁着小嘴,说:“看不惯某些人得意忘形的样子。”
我一把搂住谭晶晶的倩腰,狠狠地捏了一下。谭晶晶没有反击,柔顺地将头倚在我的肩膀上,说:“你今天真让我大吃一惊。看你平时玩世不恭的样子,发起火来还挺吓人的。”
我说哪有,不过是有些激动而已。谭晶晶撇了撇嘴,说:“还没发火?你刚才讲话时,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头发都快立起来了!”
我愤愤地说:“看不惯这些人指鹿为马的行为。”
谭晶晶叹了口气,说:“你吧,其实挺通透的一个人,但是,有时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就是冒傻气了。”
我淡淡地回应道:“如果连基本的原则都可以放弃,那我宁愿一事无成。”
谭晶晶怜惜地摸着我的头,久久地凝视着我。那一刻,我忽然看到了她内心深处母性的光辉,以至于在多年后,每每念及她或为人母的情形,不禁神往。
我轻轻地捏着谭晶晶的下巴,说:“你是不是被她们操纵了?快点老实交代。”
谭晶晶冷静道:“其实我也不愿意说违心的话。但是,既然事实已经不可更改,那我只能遵守游戏规则。”
我心里早已没有了怪罪她的意思,问道:“后来,我们的节目为何又逆转了呢?”
谭晶晶说:“具体的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研究生院院长说了一句你们的节目不错,后面的事情就完全顺理成章了。”
我有些寻根究底地问道:“那就凭他院长这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学生会就要把那些有关系照顾的节目删除一个?”
谭晶晶说:“我猜这所谓的关系节目都是下面的老师之间干的勾当,院长未必会关心这些小事。但一旦院长表明了某种态度,那下面的小虾米肯定要前赴后继、不遗余力地去执行。”
我有些较真地说:“可院长只说了这一句,并没有明确地表明态度。”
谭晶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狠狠地戳了下我的脑门,解释说:“大领导一句话其实已经表明了态度。下面的人如果连这点领悟能力都没有,那可真别在这里混了。”
我点了点头,回想起和院长每次擦肩而过,只是简单地问声好。印象中,这个老头儿总板着脸,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
第二天,学生会开会公布了结果。会后,学生会主席专门找到我,恭喜我们院的节目晋级。他满脸堆笑地说:“外面谣传我们照顾有关系的节目。从这件事情上你也应该看出,我们还是很公正的,是把节目质量放在第一位的。”
我笑了笑,心说,你糊弄谁啊,但脸上仍迎合着表态说:“中国人从来都只信小道消息,不相信光明正大的通告。主席,你就别太在意了。我们回去一定抓紧排练节目,不辜负领导对我们的信任。”
一场针尖对麦芒的较量在看似平静中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