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周的周一早晨八点钟,林家雯熟练地打印出了一份劳动合同书,庄严地落下公章,递到了我的手中。我搓着手,看着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份劳动合同,尤其是其中注明的底薪八百元外加百分之十提成的字眼,仿佛幻化成了一个个欢乐的音符,充满动感地在纸间跳跃。我未加思索地签了字,正式成了女老板门下的打工者。
林家雯针对我上周电话营销中产生的疑问,熟门熟路地对我进行了两天的培训,内容主要涉及到业务特点和电话营销的技巧。我则保持着三分钟热血初级阶段的新奇,对一切都有疑必问,有获必记,乖乖地当了一段时间的三好学生。
可随后的情形一落千丈。林家雯又甩给我一本厚厚的省城周边城市电话号码黄页,让我按照业务特点寻找目标客户,并逐一打电话落实合作意向。我照着电话一个个打过去,驾轻就熟而又机械地向对方介绍我们公司的培训和咨询项目。几百个字的业务介绍材料,一天要说成百上千次。这项重复的工作在很长的时间里,让生性跳脱如猴子一样的我委身于窄小的办公区间内,抓耳挠腮,坐立不安。
然而,很快我也找到了自己的乐趣。我尝试着切换不同的腔调在电话里介绍项目,有成熟稳健的男中音版,有积极乐观的年轻人版,有照本宣科的平庸版,也有激~情四射的现场解说版,就差搞豪情万丈的思想总动员版了。总之,我变着法地在个人不足三平方米的办公区内自娱自乐。而客户端的反应也继续着千奇百怪的景象:有的客户端传出婴儿大声啼哭的声音,让我知道了对方所谓的公司不过是个家庭作坊;有的客户则充满了“反侦察”的能力,反问我是如何得到其电话,并进而询问我的身份证号码,吓得我惊慌失措;有的接听人则根本不是什么核心的主管人员,在答应替我转达后,随即迅速地挂掉电话。凡此种种,每被拒绝一次,我的脸就好像被人或轻或重地抽了一次,呆呆地要缓冲几分钟休息片刻,才能投入到下一次的拨打电话中。
而每天最欢快的时刻,仍是在拨打的电话长时间没有人接听、自动切入了语音留言的情况下,我便顿时来了精神,继续上周的个人秀,眉飞色舞地对着话机唾沫横飞、自顾自说地拼命介绍产品。待一切结束后,我又不好意思地伸伸舌头,觉得自己对着一个没有任何回应的破机器挤眉弄眼、卖弄风情,十足的大傻蛋一个。但这却成了我枯燥的电话营销生涯中难得的放松和自娱自乐。冯小刚说过:“幽默是一种工作态度。”这也许就是我的天性,在乏味的环境中,或嘲弄自己,或偷笑别人,变本加厉地要找些乐子聊以**。
中午休息,我和林家雯在楼下的快餐店里仍然吃着套餐,简单地聊些日常的琐事。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两个礼拜,我在销售业绩上别说有突破,连个有意向的客户都没有。这让脸皮厚实的我破天荒地有点羞涩,感觉照这样下去,实在无法对林家雯有交代。何况,这么一天天地打电话,对我而言实在是没有多大的提高。
于是,我把我的想法和林家雯做了一次沟通。林家雯笑笑说:“这些都是正常的。如果这么容易就入门,那销售谁都可以做了。没关系,我相信我的眼光,慢慢来吧。”她的话非但没有减轻我的压力,反而更让我如芒在背,有点“士为知己者死”的决心了。
第一个月就在平淡、枯燥和疲惫中度过了,我除了月底到手的八百块钱以及用工资请老赵和老郝在自助餐厅胡吃海塞、大快朵颐时带来的些许满足感外,一无斩获。
但从第二个月开始,还是出现了一些转机。首先,我误打误撞地签了一个污水处理厂管理培训的单子。这家污水处理厂的新厂长刚刚上任,面对厂里既有职工的本位主义思想和工作效率低下的现状,决定进行整风。他在网上搜寻到了我们公司,主动联系我,希望举办一堂管理培训课程。
一次管理培训课程,费用也就在八百块钱左右,对于动辄收费几万的质量体系认证培训而言,实在是有点儿小儿科。按照百分之十的提成比例,我也仅能分到八十元钱。但这毕竟是我的第一个胜利在望的项目,我将这个需求信息进行了耐心地整理和分析,详细地汇报给了林家雯。
林家雯敏锐地嗅到了背后的商机。她认为,只要借此次培训与对方建立起初步的客户关系,那么以后再建议厂长做进一步的质量体系认证还是大有机会的。所以,她进行了精心的准备。
两天后,我们驱车前往该污水处理厂。林家雯身着职业套装,衣冠楚楚,高跟鞋在水泥路面上嗒嗒作响;我依然套着那件黑色风衣,身形伟岸,左手挎着笔记本电脑包,右手拎着投影仪紧随其后,倒也显得精明干练。
在参观了污水处理厂的全过程管理,并简单地倾听了新任厂长的介绍后,林家雯给厂里的工作人员做了两个多小时的PPT管理培训。其实以我的学术专业角度看,林家雯的培训材料堪称是小儿科,无非是些组织结构、流程管理和人员激励的内容,而且培训过程中她经常张冠李戴,用错理论和名词,但这并不妨碍员工们仔细地听“林老师”讲课。起码在表面上,林家雯的讲师范儿十足——浅灰色的职业套装将她略显臃肿的身形进行了很好的修饰,浅咖啡色的尖角半高跟皮鞋衬得人充满活力而不失稳重。
培训完毕后,我和林家雯去了厂长办公室闲谈。林家雯轻车熟路地从包里取出了一条中华烟递给厂长,连声说希望以后能够有机会多合作。厂长也没有客套,心安理得地收了烟,翘着二郎腿,说希望借这次培训能够狠狠地杀杀厂里散漫的工作作风。我虽然由于社会经验太浅,不太能理解其话里的深意,却也能从厂长肃杀的眼神中,感觉到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雷厉风行和甫一亮相便要横刀立马的决心。
出了工厂门,林家雯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这个客户你记得盯紧,以后,可能还有更好的合作机会。今天这笔培训费,其实根本不值得跑一趟。我关注的,还是这个厂长以后会有质量体系培训的机会找我们合作。”
我点点头,深以为然。
林家雯话锋一转,一张胖脸挤满了横肉,不无得意地问道:“我的讲课水平怎么样?有没有你们大学教授的水平高?”
我心说,就您这理论水平,连我都赶不上,更别说大学教授了。但我还是奉承了几句好话,诸如:理论与实践结合得很棒,案例教学很生动等,至于说她水平高过大学老师这样违心的话,我是打死也说不出口的。
临了,林家雯嘱咐我说:“小李,你要尽快成长啊。以后,这样的培训课都会由你来做。”
我连连摆手,说:“这可不行。我长得这么年轻,人家一看就知道我参加工作没多久,不会信任我的。”
林家雯毫不掩饰地说:“你长得可不年轻,别谦虚了。”一句话将我憋得差点被口水呛死。
这天,我又联系了一个有意向的汽配修理厂,受邀去现场考察。在满目昏黑的场地中,个体小老板领着一群工人灰头土脸地调试着设备,随后在简陋而拥挤的办公间里和我们草草地聊了几句。
林家雯几句话就和老板熟练地打成一片。她对汽配行业如数家珍,并适时地向老板提出了尽快让该汽配修理厂通过质量体系认证,谋取更多业务的建议。
个体老板问:“做一次汽车行业的质量体系培训和认证要多少钱?”
林家雯没有说话,目光似有似无地朝我这边扫了一眼。我心领神会,赶紧接上:“这要根据您企业的人员数量来定。一般来说,以您公司二十多人的规模,我们的培训价格在十万元左右。”
我咽了口唾沫,有些心虚地望着个体老板和林家雯,因为我在常规的报价基础上,擅作主张地加了两万元。我的想法很简单,和林家雯一起谈客户,必然要尽可能地给她留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同时,根据我对个体老板谈话和举止的观察,基本认定其没有咨询过体系认证的经验,因此,便不动声色地略微调整了价格。
我偷眼看看林家雯的脸色,只见她平静如初,分不清喜怒,心里顿时有点胆怯,生怕自己擅作主张坏了生意。
个体老板干笑了几声,说:“价格太贵了,我这一个小厂,养活二十几个伙计,吃喝拉撒都需要钱,别说是十万元,就是五万元,我也觉得贵。”
林家雯淡淡地笑笑,不慌不忙地说:“您说的这些我都理解,但这个认证您早晚是要做的。现在上游的汽车企业要求越来越严格,没有认证的资质,您的修理厂以后承揽业务只会越来越难。”
个体老板摆了摆手,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管得了今天的事情就已经很不错了。”
林家雯没有再说什么,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带着我告辞离去。
在路上,我不禁好奇地问林家雯:“我已经提高了报价,给您的降价留有了余地,您为什么不和他再讲讲价格呢?”
林家雯宽厚地笑了笑,说:“他根本就没有做的想法。现在中国的小型民营企业,大多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要短期内有钱赚,是不大会出钱为未来投资的。汽配属于汽车行业所属产业链的下游末端,出五万块也是笔不小的数目呢,”话锋一转,她对我笑了笑:“你的现场应变能力倒是挺强的,不一味地照本宣科,给了我一个小小的惊喜。”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工作中第一次有了点小小的成就感。
林家雯看了看时间,说:“我们去附近的寺庙转转吧。”手中的方向盘一转,将车拐入了郊区的通道,奔向一座古庙。
这古庙很小,是一个藏传佛教的旧址,门脸和墙壁都已破败不堪,年代历史也已无从考证。我们进入正门后,只见两排巨大的古钟坐落在不大的寺院中,显得格外庄严威武。
林家雯少有地轻松和随意,围着古钟轻轻地踱步。我跟在后面,矜持地保持着沉默。
“藏传佛教中有一个传说,只要轻敲古钟,默念‘偶妈米妈米买卖后’,同时心中许下愿望,那么,心愿在佛祖的庇佑下就可以达成。”林家雯神情虔诚地说道。
我听着她的话,脑海中突然毫无征兆地浮现出谭晶晶甜美的笑容和那天晚上满是欣赏和赞许的眼神,不禁有了许愿的冲动。我承认,这些天虽然没和她有更进一步的交流,但我心里面始终浮动着她的身影,并迫切地希望能够尽快地和她有实质性的接触。
林家雯已经在前面开始虔诚地念起了藏经,我不由自主地也放慢了脚步,跟着她默念经文,并在心里许下了尽快见到谭晶晶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