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杨部长不点名批评后的一段时间里,我着实加倍努力了一番,对日已麻木的文字报告倾注了更多的认真和严谨,杨部长也没有表现出更多的不满。但我的内心一直有个倔强的声音在挣扎着,渴望摆脱日益单调和枯燥的机关生活,寻找自己心目中理想的职业生涯。只是这理想的职业在哪里,我不知道,也没有人告诉我。
正是源于前途的不确定性,我一直很痛苦。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的无能的愤怒。短短的一年时间,我已经深感社会的复杂和自身实力的羸弱远超想象,开始对自己当初的信仰和选择提出了质疑。
转眼间就到了年底。
公司年度会议时,花总指出公司的快速发展已经出现了人才短缺的瓶颈,明确提出要给年轻人机会,促进年轻人的成长,并承诺今后只要是能力强、工作成绩出色、认同公司文化的员工,不管他的身份如何、资历如何,公司都会大胆地提拔和使用。
花总的这段讲话着实让我也兴奋了一阵子,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精神为之一振。
然而,花总的后半段话却又给我敲响了警钟。他指出,尽管公司加大了人才的引进力度,但效果不明显,引进的人才没有充分发挥预期的作用,原因既有其自身与公司文化冲突的问题,也有主观的排斥。花总不厌其烦地强调,一件小事,只有持续地做好、做下去,才能取得成效。他希望年轻人要用一种平和的心态对待公司、对待未来,安心本职工作。
花总的话很快就应验了,接下来的人士调整让我眼花缭乱。一个个响当当的分子公司老总调动频繁,或走或留,或明升暗降,或重新安排,让初入职场的我应接不暇。如果这些还仅仅是于我而言无关的人事变动,更令我感同深受的,还是我身边人的职务变迁:
总部机关的人力资源部陈部长被调往房地产分公司任总经理,我所在部门的同事苗胖子也一并调职,任副总经理。
研究生同事中,邢斌则被派驻房地产分公司任财务总监,赵浩被花总钦点当了值班秘书。
人力资源部陈部长到房地产分公司任老总,级别上和总部机关的部长没有太大的变动,但实际权力却不可同日而语。不同于总部机关的清水衙门,分公司老总可是掌管着人事权和财务权,合法年薪和灰色收入与总部部长相比更是天壤之别。
几家欢乐几家愁。
那几天,我去杨部长的办公室汇报工作,明显能看出杨部长有些漫不经心。早前我就听说,花总对杨部长这一年的工作不是特别满意,企业管理部在杨部长的带领下频繁插手分子公司业务,却没有一样干得漂亮,到头来多头出击,却空手而回。如今,陈部长高升,对杨部长又是个刺激——他和陈部长年龄相当,眼见着同龄人步步高升、春风得意,自己却原地踏步,无所建树,难免有落寞之情。而苗胖子升职,恐怕更是杨部长未曾想到的。一个进公司刚满一年的新员工就直接当副总,就算这人以前在别家公司的资历再好,也未免有点儿过快了。杨部长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自己曾经处处提防的下属同僚迅速成为分管一方的“封疆大吏”,说不眼红那无异于欲盖弥彰。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杨部长,只能老老实实地说:“杨部长,新的一年,我一定积极配合您的工作,争取和您一起干出新的业绩。”
杨部长则有些意兴阑珊地说:“新的一年,我们要想想如何改进工作方法了。不能像去年一样没有重点。”
我适时地做了个擒拿的手势,自以为是地说:“您看是不是应该抓大放小?多挑几个重点的大项目做?”
杨部长不置可否地说:“都想想,我们都想想。”
我见他兴致不高,便不再多言。
邢斌升职,赵浩调任花总的值班秘书这一虽级别不高却核心的岗位,都是值得庆贺的事情。这天晚上,两人做东,我和杜飞陪同,四人小聚了一番。席间,免不了要当面祝贺东主高升。
邢斌微微一笑,说:“我年过而立,职位刚刚提升了一点儿,实在是没有什么太过值得骄傲的地方,大家以后的机会有的是,我只不过先走了一步。”
我不无玩笑地说:“邢总智慧深种、骨骼清奇、深谋远虑、前途无量,绝对是不世的奇才。兄弟我先敬邢总一杯。”
邢斌笑了,说:“在国有企业,是条龙你得盘着,是只虎你得卧着,由不得你的性子来。我这人,心态好,没什么追求。如果和那些比我混得好的同学比,我早就应该一头撞死在石柱上了。”
杜飞不无嫉妒地说:“邢总,你别再刺激我们这些后进的人了。你要是都这样,那我们岂不是连石柱都不配撞,只能去撞豆腐。”
赵浩仍旧谨慎地说:“到哪里都得老老实实地干活。在这个公司里,花总想整死你比捏死个蚂蚁还容易。”
我们瞬间有些沉默:都是曾经心比天高的研究生,都想着要凭自己的一股血性和满腹才华闯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可是,走来走去,自己的命运仍掌握在别人的手中,要按照别人的意愿来,这份现实与理想之间隔了多少道崇山峻岭、崎岖弯路?
邢斌先打破了沉默,自嘲地说:“职位升一级,我找老婆是不是相当于把身高抬高了五公分啊?”
说起来,邢斌是个刚刚三十岁的光棍,从容貌上看倒与我们这些二十五、六岁的小青年没什么区别,却总是显得过于沉稳。平时,他会找机会参加各种相亲聚会及网上征婚,以尽快解决自己的个人问题。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劝他:“你现在正是男人最好的年龄,事业蒸蒸日上,容貌还未人老珠黄,不赶紧享受人生,着什么急结婚啊?”
每当至此,邢斌总是淡淡地回应道:“三十岁的人,心态和你们是不一样的,慢慢你就明白了。”
今天,见邢斌又提起了结婚的忧虑,我举着杯子,大声地说:“明明是气壮山河、图谋大事的时候,邢总怎么总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啊?你明日走马上任,兄弟我敬上一杯送行酒。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邢斌哈哈大笑,爽朗地说:“好,好,好。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兄弟我自此仗剑江湖,也让公司里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开开眼界。”
傍晚结束时,我和邢斌并肩走在宽阔的马路上。
邢斌说:“杜飞现在和我说话的语气都变了,明显有股酸溜溜的味道。你倒是没有。”
我笑笑,说:“属于我的,我是‘咬住青山不放松’,不属于我的,我就‘躲进小楼成一统’。谁都有自己的一番天地,就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和造化了。”
邢斌说:“当初看你,就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今天,我冲你这份胸怀,就再跟你透露个信息,杨部长对你可是不怎么满意呢!”
这在我意料之中,但我仍追问了一句:“此话怎讲?”
邢斌叹了口气,道:“杨部长说你还没有完全进入工作状态,这方面他认为王正做得比你好。”
我心里面一百个不服气,但仍故作镇定地说:“人家王正之前有过好几年的工作经验,年龄又比我大,进入状态比我快很正常啊。”
邢斌摇了摇头,说:“你可要抓紧了,公司不会无限期地给你时间来适应的。”
我点了点头,心里面不禁又是一忧。
随后,杨部长给我的年底考核评语也印证了邢斌的判断。他虽然写得很含蓄,但大意就是说我态度积极,很有工作的热情,却缺乏工作经验和方法,希望我在以后的工作中尽快成长。
我自己看了评语,虽然在意料之中,但仍有些泄气。想着自己这一年忙忙碌碌,到头来却一无是处,最后混得还不如每天正常上下班的王正。
后来,我听办公室同事老高说起这次人事变动的背后因果关系:陈部长的岳父以前是花总多年的老领导,陈部长此次升职不过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的结果;苗胖子初入公司时,为了谋求到一个满意的职位而花了大价钱,总部机关的企业管理部专员岗位只是个过渡而已;至于邢斌,他已经秘密地在公司内找了女朋友,很可能已经准备结婚,该女友同样来头不小。
所谓的升迁变动,背后仍然布满了一张看不见的关系网,这网中的每一个节点都代表了一层利益关系,他们交叉分合,密密麻麻,将不在这张网里的人层层地隔开。
我既羡慕又嫉妒这张网,也想冲进这张网,但既没有人引荐,也没有人指点,索性我便埋头研究提升自己的能力。我抱定了“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的闲人心态,心说:“老子年轻、有学历,无官一身轻,光脚的还怕你们这些穿鞋的?大不了一旦形势不妙,老子拍拍屁股走人,不带走一坨****。”
这样想着,我不禁又释然了。
有一次在工作时间出外办事,我在天桥上看到了曾经在物业公司交房时期结识的工程部董部长。他佝偻着瘦小的身形,蹲在地摊前和一个算命先生聊得火热。我当时一脸天真地问董部长,最近物业公司的业务可好。董部长满脸窘态,搓着手憨笑着,半晌才说:“还好,还好。”
我着急办事,未作多语而匆匆离去,却自此便再没有见过他。
后来,我得知物业公司总经理老徐尽管没有调离岗位,但是,他精心从外部引进的职业化管理团队被花总彻底否决,已经分崩离析。花总认为新引进的管理团队花费了大量的资金,却没有在短期内给物业公司的服务带来立竿见影的效果,因此解除了所有新引进人员的劳动合同。
我渐渐明白,花总报告中所言的机遇和培养,大多是对体制内的精英而言,直白点说就是有关系的精英。他们的机遇会越来越多,路会越走越顺。而对于体制外的人员,一旦在短期内没有证明自己的价值,则不仅仅是面临调整岗位和薪资的问题,下场很有可能就是被清退。
多年以后,我仍清晰地记得那日天桥上董部长一张干瘦脸庞的窘态,那张脸上饱含了生活的无奈和艰辛,显得苍白而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