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我叫李沛文,二十五岁硕士毕业,依依惜别离开校园,在家乡小城的一家国字号企业总部正式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相书上说,在事业生涯最初两年我会高开低走,凶险万分,无贵人扶持,唯小人常伴,一定要如履薄冰,百般小心。
星座书预测,身为巨蟹座的我,两年内将面临木星离开的困境。因此,事业上将一片死气沉沉,毫无建树;同时,由于水星在周边逆行,我将与艳~遇绝缘,感情空白,孤家寡人一个。
两种互不相干的理论体系交替辉映地将我人生中大部分的希望泯灭,只留下一个毫无生气、充满绝望的世界。但我这种生就逆来顺受、苦中作乐的青年,却对自己的职业生涯充满了希望。因为不管怎样,我迈出了跨进社会的第一步,冥冥之中,似乎开启了一扇无形中的大门,引我向着理想和未来昂首阔步地前进。
然而,现实总是太残酷。
自研究生毕业到公司,一晃就是两年。我在这家央企的总部晃了两年,也慌了两年,每天如梦游一样浑浑噩噩,看不到任何成长的希望。
这天,我的主管领导秦部长叫我去办公室,面色平静地告诉我,下午公司有一个会,让我参加。我追问是什么内容的会议,需要准备些什么。秦部长淡定地说,主要是公司总经理要了解下年轻员工的想法,不需要过多准备。
我答应着往外走,到了门口,秦部长忽然叫住了我,说:“下午别乱说话。”我本能地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但转念一想,可能他是怕我把外面见到的一些对公司的负面评价亦或者自己书生意气的一些想法在会上乱说,多嘱咐两句而已,便不以为然地轻松点点头,表示应许。
下午两点整,我来到公司总经理花总的办公室。令我惊讶的是,同来的只有与我同期入职的杜飞、赵浩、蒋娆及王正四个研究生。
花总的贴身秘书张晓华笑容满面地接待了我们,说:“花总正在屋里接电话,一会儿就能过来。你们稍等一下。”他的语气柔和,态度友好,让人心旷神怡。
过了一会儿,人力资源部王部长也来了,热情地和我们每个人打招呼,闲聊各部门最近的工作。
门被推开,花总进来了,黝黑枯干的脸上看不透喜怒阴晴,穿一身高档的白色亚麻西服,威严地坐在奢华的老板桌前面。当初刚入职时,我总感觉这个五十几岁的小老头儿像个农民企业家,由里到外透着股乡村气息,尤其一张干瘪的黑脸在白色亚麻西服的映衬下更显朴实和土气。
只是,他那瘦小精短的身躯却有着不怒自威的气势。这是他的地位决定的,如今的我,早已不敢如当初一样暗自嘲笑他是个农村小老头儿了,因为这个“农村小老头儿”掌握了公司所有人的生杀大权,可以让你一步登天,也可以让你在公司永世不能翻身。
花总落座后,张秘书贴心地给他上了烟灰缸,又点了支烟。花总眯着眼睛,眼神扫过每个人的脸。我与他目光接触的一霎那,明显感觉到那背后深藏的冷静和决心。
他快人快语地说:“你们来公司也两年多了。这段时间,我知道你们有很多的怨言,抱怨没有机会,抱怨与环境格格不入,公司总部机关的环境也确实不太适合你们成长。所以,我决定,把你们全部下放到分子公司锻炼,人事关系一并调离总部机关,这项决定从明天开始正式生效。”
花总指着赵浩,说:“你,去北京分公司就职,”接着指着我、杜飞还有王正说:“你们去泉城的分公司就职,”最后对着蒋娆说:“你去酒店。”简短的几句话,就把我们一众人的未来归宿说得清清楚楚。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瞬间有些精神崩溃,自参加工作以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直恐惧的事实还是如期而至。
下放分公司,这其实就是在变相地比逼我们辞职啊!谁不知道总部的待遇高、身份地位特殊?在领导眼皮底下做事,升迁岂不更容易些?下放分公司,那岂不是等于被贬了?何况,还要离开这座城市?
更让人惊奇的是,花总怎么会知道我们有怨言呢?我们在公司里规规矩矩,谨慎纳言,和其他同事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满,只不过在私下聚会时偶尔发发牢骚。而聚会的人今天都在这里了,除了……
邢斌!那个和我们差不多一期入职、待我们如大哥一样宽厚、却青云直上、与我们境况迥异的邢斌!
我们残遭下放,邢斌不仅安然无恙,之前还被晋升分公司的财务总监,莫非是他落井下石?
我想起父亲之前反复叮嘱我,要对同事有所保留和提防,我尽管不以为然,开始时也确实保持着戒心。不过,后来随着工作的深入和对环境的不适,我迫切想找个志同道合的人来沟通和排遣压力,对宽厚豁达、颇富远见的同事邢斌说话有时也更随意。如今看来,我很可能找错了人,而父亲活了半辈子积累下的人生阅历显然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我心神不宁地偷眼看其他人,个个都是面如死灰,如丧考妣。我保留着最后一丝残存的希望,等着花总宣布下放的具体时限,幼稚却又绝望地盼着这段日子越短越好。
然而却再无信息递出。花总面无表情地说:“你们有什么想法,都说一说吧。合理的要求尽管提,公司会尽量满足。”
这句话,无疑已经把所有的希望和话头封死,等于是盖棺定论,逼着我们表态了。
赵浩离花总的位置最近,按照顺序理应第一个发言。他面色凝重,语带哀求地说:“花总,我老婆现在怀孕已经几个月了。我爹离开得早,剩下一个老娘,孤苦伶仃,身体又不好。她们都需要人照顾。公司能否考虑下我的实际情况,适当地做个调整?”
花总面无表情地说:“这个问题很好解决,你雇个保姆嘛!”
我心说,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赵浩一个农村的孩子,在这个城市里贷款买房,母亲又没有医保,看病吃药都需要钱,花总让他雇保姆无异于痴人说梦。就志化集团的这点儿薪水,请个保姆,一个月工资就得搭进去一半,谁会做这个冤大头呢?
赵浩努了努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诺诺地不再吭声。
花总丝毫不以为意,紧着将目光转向了座次紧靠着赵浩的杜飞。
杜飞神情异样地激动,他看着花总良久,最终说道:“花总,我有些事情想单独和您谈谈。”
花总颇有深意地笑了,说:“好!”
再下面就是我了。我压抑着愤怒的情绪,看着花总和人力资源部王部长两张老谋深算的臭脸,恨不得一人赏一个耳光,然后扬长而去。
但我不敢,也赏不起。
我的恋人淼淼满心期待着我能给她许诺幸福的结果,给她说服她爸爸同意嫁给我的理由;我父母自我小时候起省吃俭用,供我上学读书,望子成龙地殷殷期盼着我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有所成就;而我自己,从学生时代起孜孜不倦地学习和历练,毫不松懈地努力和奋斗,都是为了未来的成功。如今,我不可能就为了一点不可预知的未来而断送了我一直以来的努力。
我忍着怒火和委屈,强颜欢笑地说:“花总,其实自进入公司以来,我就一直很有危机感。这种危机感既来自于公司面对的外部环境挑战,也源于我对自己一直以来不断追求进步的要求。您让我们去分公司锻炼,我很愿意接受这项挑战,因为我相信自己经过基层的实践积累和检验,通过认真的思考和总结,一定会转化成实实在在的工作能力,为自己,也为志化集团的未来发展奠定坚实的基础。同时,我也请求花总关注我们在分公司的情况,随时给我们指导和建议,帮助我们尽快成长。”后面那句话,其实我已经是在垂死挣扎地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乞求花总不要忘了我们。
花总不动声色地说:“这个你放心,我肯定会留意的。”
但这句话在我听来,却一点儿意义也没有。我想也许我在志化集团的职业生涯即将就此终结,在座的所有人的未来也都要画上大大的问号。
随后,王正和蒋娆也简短地表达了接受去分公司锻炼的安排。如此重大而可能影响我们一生轨迹的决定,就这样在短短的十几分钟里完成了。
我们的命运是如此的渺小,犹如蝼蚁般被践踏得面目全非。
花总开始做总结性陈词了。他说:“世界上任何一家大公司的人员构成都是由关系户和出劳力的人两部分组成的。在公司面对危机时,必然要裁掉干活儿的人,留下有关系的人。因为缺少干活儿的人,随时可以从市场上招来,但有关系的人,则可能帮助公司随时获得资源和市场。
这点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你们也不必太过挂怀。
如今适逢全球金融危机,我们企业也有困难,安排你们去分公司,不是惩罚你们,而是希望你们能潜心地学习业务,积累实践经验,切实提高自己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公司会尽力照顾你们的生活,保证你们的工作环境。”
人力资源部王部长接道:“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历来是我们国家培养人才的方式。我完全同意花总的决定。你说你们这些研究生,在学校学的那些理论,一讲一套的,有多少有用的?理论和实践是两码事,只有将理论应用于实践中的人才可以被称之为人才。人力资源部会充分按照花总的指示,做好你们在各个分公司的工作和生活安排。你们安心上路吧。”
说到这里,王部长诡异地一笑。他的话,他的表情,此情此景下,活生生一个地狱的使者,充满了令人憎恶和恐惧的气质。
散会后,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办公室。年长的同事林栋关切地问我会开得如何,我冷静而简要地把会议决定说了。我知道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表现出自己的不满和怨恨,这样既于事无补,又多生事端,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去上级秦部长的办公室简要说了花总的决定,秦部长显然在会前早就知道了会议内容,脸上没有丝毫的惊讶和意外。他简短而公事公办地对我说:“去了分公司,要多思考,多总结。充分结合实际情况,发挥自己的特长,有什么想法一定要及时总结,定期反馈给总部,让花总看见你的成长。”
事到如今,他的话语虽然冠冕堂皇,但对于陷入绝境的我而言,实在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这已经是我被第二个上级领导“抛弃”了。第一任的杨部长将我从企业管理部做顺水人情地送到了现任秦部长的名下不过一年多,我又要被送走了。
只不过,这一次我不再是在总部机关部门间调动,而是彻底被发配到了下属的分公司,工作安排不清楚,待遇不明确,归途更是遥遥无期。
一股悲凉之情涌上心头。
花总口口声声说这么做是为了培养我们,可总部机关那么多无所事事、工作能力远不如我们的年轻人,他们不需要去实践学习吗?现实就是——我们注定了是干活儿的奴隶,人家天生就是在总部养着的大爷。
事到如今,我终于切身知体会到了这个世界纷繁复杂关系的奥妙:
上中学时,校长对我们的班长百般呵护,千般宠爱,我们都不知道为何,因为这班长既不高又不帅,虽然学习好,倒也没有到出类拔萃的程度。直到多年后的同学聚会上,他无意中透露,曾经在其父亲的授意下,在长长的走廊尽头等着给校长送月饼和粮油;
上大学时,我们百般不解,为何辅导员在新生开学之初就一力推荐当时名不见经传的小白脸为年级团委书记,其后更是提携其步步高升,位及校学生会副主席。直至多年后,我才从研究生导员嘴里得知,在本科刚入学第一次没有当选学生干部后,那个小白脸的县长父亲千里迢迢地从家乡赶来与时任导员沟通,最后改变了结果。
花总说得更直白,在公司里,关系户是雷打不动的,干活儿的人则随时可以被清退,随时可以补充新人。他的言外之意,国有企业真正的竞争力不是人才,而是关系户,以及他们背后的社会资源。
现在我终于知道了,这个世界是为这些关系精英设计的。他们从小就驾轻就熟地在关系网中游弋,凭着关系在各种名誉和利益中获利。我和大部分天真善良的百姓人家的孩子一样,渴望用自己的实力开辟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到头来,却发现我仍然逃不出这张关系网的摆布,也无法在一个公平的舞台上与有关系背景的人竞争。
我们早就输在了起跑线上,却傻乎乎地梦想着要在不平等的舞台上与人家搞公平竞争。
想想由于没有关系背景,两年多来在这家公司所经历的种种委屈和愤怒,那些我曾经极力想忘却、却总是沉在心底的过去如电影片段般在脑海里不断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