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都一样,兴许是见了你,才想闲一闲。”他很素直地回答,指一指桌案上堆如山的折子,“难得朕也会烦。”
我笑:“家国大事也不在一日,臣妾今日就不容皇上再辛苦,您虽是一国之君,可也是儿子丈夫和父亲。”
他点头,又听我继续说:“再过会儿该传午膳了,皇上能不能陪臣妾去一个地方?”
“去那个地方用膳?”
“皇上能否和臣妾去书房陪大皇子用一餐饭,宇坤他很想念父皇,很想让他的父亲指点他的功课。”我拉着他的手慢慢说,“等从书房回来,皇上再歇一歇,今日就悠闲地过一天吧,腊月里了,该为老百姓操心的,您早赶着都做妥当了。”
一直以来我想做什么,寰宇若答应就不会去在乎我有什么原因或理由,如此刻要他去见见儿子,他想也没想就点头了,我亲自给他换了衣裳,将厚厚的氅衣为他披在身,系绦带时,他也伸手整理我的雪帽,情意相合、心意相通,我明白与其不切实际地幻想能够保存每一刻美好的时光,不如努力去经营,让以后的人生里能有更多如斯美好。
之后寰宇说近来少走动,便与我携手缓步走去书房,路上偶有静幽幽的雪珠子落在身上,他也伸手轻轻替我掸落。
可我们心情甚好地来到书房,却因为没让太监来通报而撞见了叫人不愉快的事,我和寰宇走进书房时,庭院里一个小太监正在趴在长凳上挨板子,一众人瞧见我们来,都吓得目瞪口呆,那小太监倒幸运,免了之后的惩罚,却是也已经挨了不少打,只见虚弱在地上爬不起来。
“怎么了?”寰宇显然不高兴,沉沉地问过后便在人群里搜索自己的儿子,见他跪在人后,肃然问,“宇坤,是你的错?”
书房历来有规矩,皇子犯错侍从挨罚,若是伴读的那些王公子弟做错事,夫子会直接惩罚他们,而只有宇坤犯错时,才会出现小太监当庭挨板子的事,我心里沉甸甸地,怎么偏就选了今日。
夫子说是宇坤连着两日没有完成背诵的课业,课堂上也心不在焉,刚才甚至顶撞夫子,这才动怒责打了宇坤的随侍,那么巧,就让我们撞见了。对此宇坤没有辩解半句话,性格不算太倔强的他,脸上却绷得紧紧的,直叫我担心他是否会怨我,在这一天请他的父亲来。
书房宇坤的殿阁里,寰宇静静地坐在桌旁翻看儿子近些日子的功课,但脸上已没有才来时的怒意,意外得很平静。我立在一侧不知如何是好,宇坤此刻就跪在桌前,这么冷的天那孩子跪在砖地上,这个做爹的也真够狠心。
可他仔仔细细地看着,不管是临帖还是文章,一页一页地翻看,一时半会儿也不见停,我心里不忍,开口央求:“皇上,砖地上冷,孩子还小别落了病,让宇坤起来吧,就算要罚也总有别的法子,这样跪着不好。”
寰宇却冷冷看我一眼:“外头的石子路也好,要不要去那里?”
我生生被噎住再不敢开口,回眸看孩子,宇坤脸上竟也露出几分倔强,嘴唇紧紧地抿着,好像有很多想说的话却努力压抑着不叫自己说出口。
又这样僵持了一刻钟,我站着都觉得累,更何况孩子跪在那里,几乎忍无可忍时,寰宇也终于放下功课,开口道:“子不教父之过,从前你皇祖父这样对朕说时,朕不太明白,今日才晓得这里头的道理,所以朕不期你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朕想知道,你的功课一直都很好,为何偏偏这两日散漫?若一味都是不好的,朕可当你天资不佳,也不会责怪你,可你突然反常,不得不叫人奇怪。宇坤,到底怎么回事?”
男孩儿微微蠕动了嘴唇,但很快又紧紧地抿住,显然是有话要说,但不能说,而他这样倔强,自然会令寰宇不悦,他愠怒要开口训斥,我拦在前面:“皇上。”
寰宇冷冷地看着我,似在责怪我妨碍他教导孩子,可我既然已经开口,再退缩只会让孩子觉得我没用,又或者是认为我惺惺作态,故意做出一副好人的模样,岂不白费一番好心。何况这个父亲平素从不过问儿子的生活起居,这会子撞见他不听话,倒摆起父亲的架子,这一点也让我颇有些恼火。
我唤了莲衣来,硬是要她带走了孩子,嘱咐她给孩子揉一揉膝盖,也是午膳时分了,该让孩子吃口饭。
宇坤一走,这个做父亲的男人才埋怨我:“你这样做,朕往后在孩子面前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我不敢激怒他,但笑:“皇上要这样的威信做什么?和贵妃素来严苛教育孩子,宇坤见了她如鼠见了猫,所谓严父慈母、慈父严母,总要有人来平衡,和贵妃已然如此,皇上为何不做一个慈父?至于威信,您是天子是皇帝,宇坤长大后亦臣亦子,他敢不敬您吗?”
寰宇也不愿弄得孩子哭哭啼啼,可他长久地不接触孩子,根本不知道如何教导,听我如是说,才叹着:“难得你看的明白,朕听你的。”又说,“朕从前不明白父皇为何永远是高高在上的,父爱是什么根本无法体会,如今才懂他有他的无奈,朕也想和孩子亲近,却总事与愿违。”
“倒是臣妾无父母在眼前,什么都不必多想。”我随口的一句话,却好像看见有什么从寰宇眼底滑过,他甚至因此避开了我的目光。
“难怪你更爱护这些孩子,对每一个人都一样的心,太后也夸赞过你,的确是母仪之德。”寰宇淡淡地说着,忽而挽起我的手,“朕饿了,去用膳吧。”
“莲衣那里该给坤儿用膳了,皇上要一起吗?”
“只怕朕坐在一旁,他要倒了胃口。”寰宇苦笑,但还是顺从的跟着我,一起来到宇坤的膳厅,彼时小家伙正捧着饭碗发呆,突然见了我们,不知所措地呆了许久,只等他父亲落座,才慌忙想起来离座行礼。
“吃饭吧,没那么多礼数。”我扶他起来,把他安置在寰宇身边,大概从进入书房起这孩子就没再与父亲如此亲近过,始终低垂着头不敢动,我也坐在他的身旁,递过汤勺和碗给他,“好孩子,替父皇盛一碗汤。”
他迟疑地看了看我,颤巍巍地接过汤勺,站起来笨拙地盛了大半碗汤,小心翼翼地放到寰宇面前,“父皇,请用汤。”
寰宇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问:“朕方才吓着你了?”
小男孩儿的眼圈突然就红了,深深低着头,半天才嗫嚅着:“父皇不要生气,是儿臣错了,儿臣以后一定改,决不再让父皇生气。”
寰宇拍拍他:“吃饭时落眼泪该不消化了,你一哭你的母后又要怪朕欺负你、不疼爱你。”
宇坤回头看看我,眼中的目光柔软了许多,又回身对他父亲保证:“儿臣不哭,吃了饭就去用功,把这两日的课业补起来,儿臣会向夫子道歉。”
寰宇点点头,按着他坐下给他夹菜:“父皇不再追究你此次犯错的缘故,但若有一****愿意说,父皇也会听,涵心殿的大门一直是开着的,或许父皇无暇见你,可你时常来,总会相见。父皇要顾着天下,难免要忽视你们姐妹兄弟,可在父皇心里,你们和江山社稷一样重,明白吗?”
小男孩儿说好不哭,可难得感受到父亲的关爱,眼泪还是忍不住落下,寰宇也不生气,只是捏捏他的脸蛋嗔怪:“你瞧瞧你,叫妹妹们看见,她们该笑你了。”
我让莲衣取来热毛巾,温柔地为宇坤擦去眼泪,哄他动筷子吃饭,颔首间与寰宇目光相接,两人皆是会心一笑,一顿饭总算和和乐乐地吃完,做父亲的又亲手领着儿子回课堂,看着他向夫子鞠躬致歉,倒是那老先生吓得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