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后,陈康和叶梦露沿着那条灰气憋闷的街道,一步一步地向江边走去。这是一个新兴的城市,到处都是林立的烟囱和悬得很高的脚手架。起重机的轴架很长很长,在高空中来来去去,扫荡着白皑皑的光芒,并发出聒耳的喧嚣。尽管马路上似雾的炙热的灰尘无孔不入,人们好像已经习以为常,没有声息地在灰色的凝重的笼罩下移动。这个城市正在诞生中,却已经显得非常古老。这并不是说还没有看到绰约的街道,奇丽的公园以及悠然的楼台,如绢的波光,不!不是这样。也许这些以后都会出现,可比它们出现得更早的则是古老和衰朽!那些令人窒息的灰尘不知道等待了多少年,一有风吹草动,它们便腾空而起,以浑浊和窒息弥漫明丽清朗的天空,像一条倒淌的河流,垂挂在人们的头顶。他们穿过这条喘不过气的街道,快要接近江边了。江边的天一下子蓝起来,亮起来,岸边的树林摇曳着一团团绿意。他们不约而同地朝那棵老榆树走去。老榆树依旧站着,一言不发,平静得让人绝望。老榆树是应该认得他们的。他们一句话也不说。他们默默地注视着这棵老榆树。老榆树仿佛也在执著地等待着他们。那时候,陈康从陆军学院毕业到喀喇昆仑山工作刚好有了一年。他说那是他的悲剧时期,也是他的同学们的悲剧时期。他们的女朋友几乎无一例外地与他们分道扬镳,而且千篇一律地很人道地说,——为了使你能在部队安心工作,请你忘了我,就在驻地找一个姑娘吧,好好地做你的将军梦。那时候,有的跺脚,有的直跳,有的哭,有的笑,还有的破口大骂,“臭婊子,骗了我的童贞,又吹我,我已经不是处男了,还有人要我么!”与陈康接吻老爱踮起脚尖、老爱将他的舌头当口香糖嚼的女孩曾经立下山盟海誓,“我永远是你胸前的一枚纽扣,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当他分到喀喇昆仑山之后,她的那些美丽的誓言如同那些脆弱的瓷器,一下子就被突然的风暴击得粉碎:陈康在迷惘之中挣扎出来,有了一些“哲学”的意味。他说,不被伸手可触的果实所引诱,将是我此生追求的一种境界。苹果和葡萄,都是令人垂涎的水果,然而只在新鲜时,才有可口的味道。一旦碰坏,腐烂起来比风的速度还快。正如那些海誓山盟,也是怕碰的,正如那些青春的姿容,也是怕碰的,时间,会把它们碰得面目全非。我远离果实,远离那些暂时的诱逼,使我的实际生活,处在一种进程之中,绝不担心会碰碎什么。那么,果实依旧完美。到了那一天,我伸出手去,她就是我永远的情人。在那个只有男人如同只有石头的世界,陈康的“哲学”很快高雅地流传起来,使那些没有露珠滋润的石头得到了一种适得其所的慰藉。陈康从迷惘之中挣扎出来,他就探家了。他也就认识了叶梦露。叶梦露这个名字使他想起了美国一个性感明星。他猜想她也一定是很漂亮的,或者也很性感?介绍人说,她在江边那老榆树下打一把淡蓝色遮阳伞等你。陈康脱下那条没有线条的裤子,换上那条带回来的新军裤,上身穿一件白衬衣,显得英俊而又潇洒。非常糟糕的是,老榆树下有三把淡蓝色遮阳伞在树下优哉游哉地晃动着,如浮在水面的三朵浮萍。他立住身子,打量着她们,他知道叶梦露就在其中,可他认不出她到底是哪一个。他突然觉得叶梦露很鬼,想试试他的眼力,抑或是试试他的机智?他打定主意往前走。傻瓜也知道,叶梦露肯定比另外两个人漂亮。她俩也不会太难看,她俩的任务是要烘托她的美丽。他走到她们面前。她们将淡蓝色遮阳伞一律斜在右肩上,不说话,只拿眼睛咬他。他那一刻有点怵,脸立刻被六只眼睛咬得发红。其中一个苗条而又丰满的姑娘有些幸灾乐祸,她说你看上了谁就把谁领走。他就正儿八经地把她们细细地品味了一番。他实在是不愿意得罪另外两个长相一般的姑娘,他说如果你们愿意,我愿意将你们都领走。那两个姑娘哇哇直叫,说你当兵的也这么匪,梦露决不会上你的钩。说完就嘻嘻哈哈地跑走了。谁知道叶梦露一见到他就已经迷醉。后来,她告诉陈康,她不喜欢那一本正经显得呆头呆脑没有生活情趣的人,我们已经生活得够累了,再找一个那样的人生活一辈子,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他们在那棵老榆树底下谈得很愉快,一直谈到红日西斜。他们返回的时候,挤上了公共汽车。车上很拥挤,叶梦露正面是一个满脸黑胡子的大汉,嘴里喷出强烈的大蒜味。她极不容易地原地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将正面朝向陈康。陈康立即想起了飞去的鸟儿又飞回那样的句子。他没有拥着她,他觉得这为时太早,况且他的“哲学”也不允许他那样做。可是司机却促成了他们紧紧拥在一起,车上的人们促成了他们紧紧拥在一起。司机一刹车,叶梦露就很自然地扑在他的怀里。他无法回避。他觉得这样去拥有一个姑娘,实在是猥琐不洁,实在是不够浪漫。可叶梦露的胸脯饱满而又柔软地顶着他的胸脯,顶得他的心怦怦直跳。这时候,汽车摇摆了一下,叶梦露像是失去了重心,伸出一只手,把他的手紧紧地捏着了。他的手没有拒绝,也来不及拒绝,就做了那只绵软的手掌的俘虏。他的掌心出了一些汗,她的掌心也出了一些汗,滑腻腻的,可她抓得很紧。有一种温柔从他的掌心沁进去,顺着血管,洋溢在他的全身。他突然萌发了要拥抱她的念头,然而他克制住了自己,一直坚持到第二次见面。第二次见面仍然在那棵老榆树下。那是夏末的黄昏,夕阳似落未落,江上的风飘来缕缕凉意。当叶梦露穿着银杏色连衣裙出现在江堤,他的眼睛有些迷蒙,有些恍惚。他只看到她的身影如一道白色的闪电,他像是受到了电击,面前竟然出现了如梦如幻的绚丽的图景。他知道这绝不是虚幻的,不是喀喇昆仑山上的蜃景。叶梦露伸出手,那手很白,很嫩,如一节藕。陈康也伸出手去,把她的手握在掌中,他感到那纤细绵柔的手指在轻轻战栗着。叶梦露神情焕发,眼睛里闪烁出幽蓝的光辉。有一种欲望从体内向外扩张着,她的脸涨得绯红,如三月的桃花。她听见了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那一种声音使她产生了巨大的热情。她将另一只手缠住陈康的腰。陈康的腰承受了她那只手的爱抚。陈康没有丝毫的准备,不由得痉挛了一下。陈康积聚多年的风暴轰然而起,这时他已经把“哲学”抛到九霄云外了。他伸出手,把叶梦露紧紧搂在怀里。叶梦露昂起头,陈康就找到了那湿润的嘴唇。她的嘴唇没涂口红,本色红润而极富性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很欣赏她的嘴唇,这一次就很干脆地像吞食一枚香蕉一样把她的嘴唇衔在口里。他像一个饿得很久的人,把她当做了一种秀色可餐的食物。他猛烈地吸吮着她的口腔,想把她的内脏都吸出来,填到他的嘴里,咽下去,充饥。他的饥饿感非但没有排除,反而越来越重。这时候夕阳已经完全沉没了,疏疏落落的星星已经悄悄地爬上了夜空,月亮斜斜地洒下皎洁的光芒。这一切他们都浑然不觉。他们醉在自己的愉悦和温情里。他们从如癫如痴的状态中醒过来,水的月光清清朗朗地洗濯着他们,他们彼此看得非常清晰,他们是互相爱上了。这样,他们的关系就有了实质性的进展。陈康能在搂着叶梦露的同时,把手很大胆地伸向她的胸脯,抚摩出一片呢喃及呻吟。对于那些自然来到的风暴,尽管他极力克制和阻截,但它们照样越过一道道栅栏,打碎了那些古老的坛坛罐罐,进入到他们的惊慌、惶恐而又幽深的梦中。他们像是经历了一场猝不及防的肉搏,抑或是漫长的跋涉之后突然爬上了一个陌生的高地,累得他们疲惫不堪,不得不在席梦思上作短暂的休整。陈康蓦然想起自己的“哲学”,想起自己这么随意地触碰了果实,竟然真的有了一丝懊悔,一丝自责和一丝怅惘。他有些失落地看着身边的叶梦露,她是世界上最棒的苹果和葡萄,谁不对她垂涎欲滴呢?他仿佛觉得已经拥有了她。他怀疑这是不是躺在喀喇昆仑山冰冷的营房里臆造的春梦。他睁开眼,窗外的蓝天下并没有皑皑的雪山,他的舌苔上还遗留着她细腻、柔滑嚼过之后的余味。她全身放松地静卧在一旁,像一条美人鱼被风浪推上了沙滩。她所有隐约含蓄之美现在仅仅只能对别人而言,他已经深入到了她的身体内部,领略了她生命的青春期全部瑰丽的风景。他有一些得意,他深信自己是确确实实地拥有了她。当时他正沉浸在爱河中,沉没和覆顶是他唯一的愿望。他就顺理成章地向她提出了结婚的问题。她发现了他一脸庄严肃穆的神色。那天晚上她弹着吉他,反反复复地唱那首《如何你才明了》,努力想唱出李玲玉那种缠绵和柔情。夜很深了,他还听见楼板上有徘徊的脚步,踩得整栋房子失眠。之后陈康就勘察地形去了。他几乎忘记了吴静的存在,被那些地形和地形图弄得疲惫不堪。刚回到大院,连换下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洗,他就来到了河边,不容回避。吴静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呈现出一种天真无邪的快乐。陈康注意到了吴静的眉毛很精心地描过,也注意到了她涂了一层不为人察觉的眼蓝,使她的眼睛显得更大、更妩媚。他还注意到她的笑容尽管绚烂,尽管迷人,可总有一种夸张的东西逃不过他的眼睛。
“此刻我真想有一个小爱人!”
“别忘了,你说过你或许一辈子不结婚的。”
“我是说身边缺个小爱人,并没有说一定要结婚。”
“不结婚,怎么叫小爱人?”
“嘻嘻!用词不当,应该叫朋友!”吴静歪着头,“我真想有一个男朋友陪我照照相。”
陈康若是在另外的场合他一定会说“我陪你照相行不行”,可这时他却缄口不言。吴静看着他的脸,在雪光的映衬中如一座浮雕。她充满柔情蜜意地说:
“如果他像你,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你这是一个孩子的设想。”
“谁是孩子了?过了年我就二十一岁了。”
“二十一岁也是孩子。”
“孩子孩子,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孩子?”
陈康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真切地看到有两串泪珠从吴静的眼眶里一涌而出。吴静转过身去,缓缓走到河边。阳光和白雪笼罩着她烘托着她,她仿佛虚幻得不像一个真实的存在,倒像是一片轻盈的云,抑或是一首韵味悠长的绝句?那一刻,他为吴静感到委屈,感到不平甚至愤懑!他绝不是一块木头。可他在吴静面前完全像一块木头。他为自己的平静吃惊,随之而起的是一丝忧郁,一丝惆怅,一丝苦涩。他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似乎在慢慢地咀嚼着她的失意、痛苦和悲壮。脚立着这片被白雪覆盖的土地,他知道一个人的立锥之地是何等渺小,而他所支配的时间也短如蜉蝣。也许爱是没有栅栏的,爱使生命增加了沉甸甸的分量。可他却在回避着她,冷漠着她。他之所以这样额头如一座冰山,是因为他觉得爱一次,就是一次毁灭。他不忍心自己的情感去焚毁一个对他情意缠绵的姑娘。他只有冷静如水,随时去泼灭她燃来的火焰。在他看来她的确是个孩子,和他的读大学的妹妹一样大,尽管被许多新观念塞满了脑袋,看起来挺新潮,但仍然需要诱导,需要敲打。突然插上来一股哥哥一般的温情。他喊了一声,那声音竟然柔和动听,湿润如一株出水的芙蓉。她悻悻地低着头,走了过来。当她抬头看到他冰山一样的额头正在融化,似乎正在流淌着春水的时候,她被霜打的面容顿时被那春水所浇灌,一下子鲜活起来,在那幽蓝幽蓝的雪地,一株雪莲似的摇曳。后来陈康就发现这正是他的失误之处,或许他自始至终都应该保持木头那种固定不变的形象,她就不再向他发起一次又一次的进攻。返回的时候,吴静没说多少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羞涩,显得端庄、优雅、恬静。她离他很近,一副小鸟依人状,使得不少行人连连侧目或回头。当天色枯萎星光初显的时候,吴静又来敲开了他的门。
“跳舞去吧!”
“不去。”
“联欢会呢,也不参加?”
“不想。”
“你看你,今天是什么日子?一年中最后的几个小时了,不去乐乐?”
“我想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