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磊也不答话。
坟坑挖到两尺深的时候,过了一袋烟的工夫。这时茅棚冒起一股烟,随即一炷火劈劈啪啪而起。石磊一惊,拄起拐杖,一歪一歪地赶去。
那火是怎样烧着的?他不知道。是哪个点着的呢?是城?是叶子她大哥?是……或是他们一起点着的?或者谁也没有点,而是那一阵回头风,从自家燃烧的房子吹来的火星,把茅棚点着了?
石磊来到茅棚跟前的时候,那火烧得呼呼翻卷,把茅棚的门封住了。他似乎听见了鬼子在哀嚎。
石磊浑身一颤,随手在泉边提起一桶水,当头淋下,一头钻进茅棚。
村民一下子全呆住了。烈火毕毕剥剥地燃烧,一下子就蹿上了棚顶。
棚里还没有起火,只是那黑烟很浓。石磊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他摸到一个,那鬼子的手正在空中乱划着,像一个落水者。他弓下身子,用力把那鬼子挟起来,另一只手拄着拐杖,一步一拐走出燃烧的茅棚。
石磊把鬼子放到地上时,鬼子的眼睛流露出惊异和感激的目光,眼角滚下一串泪珠。
村民们站着,仍一动不动。
当石磊正要第二次进入茅棚时,城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腿,哭喊着:
“爷啊,棚子要塌了!”
“伢,放开我!”
“不,烧死他!”
石磊用力掰开城的手,拄着拐杖,那拐杖磕在地上闷闷地响,一路匆匆地磕进草棚。这时棚子里面的茅草也烧着了。棚子里火浪翻滚,他摸着鬼子就想挟起来。他发现自己力气不够了,怎么也不能将大平和田抱起来。他抓着他的胳膊,干脆就向外拖。正要拖出棚子门时,顶棚那根梁落了下来。大平和田面朝上,一声惊叫。那根梁砸在石磊头上,“砰”一声闷响,石磊软软地倒在大平和田身上。
村民见状,一哄而上,七手八脚把石磊和鬼子拉出了火堆。整个棚顶一下子全塌了下来。四周堆放的茅草全烧着了。那火凌空飞翔,仿佛有无数只红鸟在展翅。
石磊半躺在城的怀里。城大声叫唤着:
“爷啊爷啊!”
石磊闭着眼睛,像睡了过去。
“爷啊爷啊!”
石磊嘴唇开启了一下。
“爷啊爷啊!”
石磊睁开了眼睛。睁开眼睛的样子很艰难。石磊睁开眼睛后,城便不叫了。石磊嚅动着嘴唇,好像要说话,可老半天也没有说出来。石磊看到那两个蜷缩在地的鬼子,脸上浮现出黯淡而豁达的神情。那只满是老茧的手抓住城的手,城也抓住父亲的手,石磊终于说:
“不要再……打死……他们。”
声音很细,很低。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皱纹不再那么僵硬,顷刻之间柔和了许多,被暖暖的温情所净化。额头光洁发亮,一种纯白的色调弥漫了石磊整个脸庞。石磊的话不重,城却要面对它。城看着父亲的脸,看着父亲的眼睛,一种深沉无边的情感如洪波巨澜将他覆盖。面对父亲的眼睛,城庄重地点了一下头。他点头的时候,看见父亲的嘴角微笑了一下。微笑之后,眼睛又如天上的流星一样闪烁,倏忽便闭上了。
八
安葬完父亲,城的眼窝瘦了一圈。眼角和眼泡微微有些青,脸也发白。
茅屋烧了,乡亲们又帮他盖。说是茅屋,其实石枕码起很高,连两边山头也码得是。那火烧不着石头,烧去的只是茅草、竹竿和房梁。乡亲们这个背来一捆草,那个抱来一抱竹,还到山上去砍来滴着白浆的青栎树当梁。那房不到半日,便又盖起来了。
家里的东西烧得只剩下一只水缸、两口铁锅和一把杀猪刀。碗柜烧了,碗自然砸得希巴烂。米坛盖也烧了,米上面落了一层灰。他也无心去煮饭,奶奶含着泪给他做,一口一声说他是苦命人。他不哭,奶奶倒是哭得挺凶。他劝奶奶别哭:“人死了,又哭不活。泪水是血做的,别哭了,奶奶。”自己则把眼泪往肚里流。
奶奶摸着他的手,说:
“伢,听说打死了一个?”
“早埋了。”
“还剩两个么样了?”
“还爬不起来。”
“……”
“日本矮子作孽太多,难怪都吼起来打他们。都打死也不解恨哩。”
“就是。”
“他们就没有父母兄弟堂客细伢?对我们么样就能下这样的毒手?!”
“……”
“都是爷姨所生,怎么连禽兽都不如!”
城不吭声,气却喘得很粗。
“听说东洋人败了,也该走了是不?他们的家人就不盼望他们回去么?”
“鬼晓得!”
“伢,你能不能听奶奶一句话?”
“奶奶说吧。”
“伢,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爷怕是想到了这个,才跟你留下那话,还不是为了让他们活着回去?”
“……”
“去把他们搞到屋里来。过几天他们能走了,就让他们走。”
城两眼瞪得发直。后又低着脑袋,很久很久。
站起来,默默地去做那件事。他先借来几条长凳和木板,支起两张床。铺上竹席,再把鬼子放在竹席上。又烧了一锅水,把粘在鬼子身上的土和血都一一洗去。日头从门上斜射进来,落在城的脸上,那脸闪烁着成熟的麦子一样金黄的颜色。
几个弯腰驼背的老人,还送来一些草药。城便用石头捣烂,敷在鬼子的伤口上。过了两天,两个鬼子都能下地了。
天色微明,城便起了床。他提着锤和钎,想去为父亲凿一块碑。他轻手轻脚出了门,怕弄醒里屋困觉的鬼子。夜里,两个鬼子哇啦哇啦说到半夜,有一个还呜呜哭了。最后还吵起来,声音很大。城翻了一个身,鬼子听到竹床吱吱响,就不吵了。
星星渐渐隐去,山影也渐渐地明朗。大约是那露水下得很重,扑鼻的空气也很潮。城猛吸了一口气,像添了许多力量,大步向山上走去。
走了几步,他看见父亲的坟前跪着一个人。他好生奇怪,是谁呢?这么早就在向父亲下跪磕头。从那磕头的姿势看,那人显得非常虔诚,嘴里还念念有词。城离那人也只有十来步远,那人竟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城放轻了脚步,走了几步,便站住了。那人也抬起头,神情专注。城从侧面认出,这人原来是那个脸上有痣的鬼子。
城吃了一惊。
大平和田立了起来,换了个方向,又面向东方跪了下去。前面江水如银,正缓缓地向东流去。大平和田拭去两行泪痕,面孔如雕,一脸肃穆之色。他一边喃喃有声,一边合掌磕头。城不晓得他要搞什么名堂,忽然见他解开衣扣,露出胸脯,从地上捡起一把刀来。那把刀宽约两寸,长有两尺,不正是自己家里的那把杀猪刀吗?大平和田左手两个手指轻轻抹去刀上的灰尘,那刀寒光闪闪。他在刀上吹了一口气,然后很从容地把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窝。
城一个箭步蹿过去,一脚将刀踢飞,顺手给了鬼子一个耳光,还骂道:
“狗日的,我爷把你从火里救出来,是为了你再寻死么?你就不想想你那瞎眼的父亲和堂客细伢?”
鬼子似懂非懂。但从城的神情看出来,是明显地阻止他自杀。他“哇”的一声嚎出来,趴在石磊的坟头上抽搐着。
第二天,村人就送走了另一个鬼子。下山之前,他与大平和田抱着哭了一场。大平和田一一交待他什么,他不停地点头。他拉大平和田一起走,大平和田硬是不走。他要到山上寺里去,去做僧人。他无脸面回去见妻儿父老,自己手里沾了中国人的鲜血啊!他面如死灰的脸孔,跳动着两粒火星。他要留下来,忏悔自己的罪孽,为死者超度亡灵。他们两人扑通跪在城的跟前,城把他们扶了起来。城目送他们走过那棵老槐树,走到那条石板路上。他们哇啦几句,用手掌抹掉泪水,一个挥手别了城和同胞下山而去,在拐弯处一闪,便没了踪影。一个回过神来,向城又深深弯腰,鞠了一躬。他的目光恍恍惚惚,眼窝溢满了泪水,点点滴滴洒在青石板上。别了城,沿着石板小路,拾级而上。他的步履沉重,拍打着石板,发出“扑扑”的声响,惊飞栖息在枝头的一群小鸟。他的背影,一会儿便消失在早晨那团缥缈的乳白色雾霭之中。
写在后面
公元一九九一年。农历二月二十一日。清明节。
飞云寺内立着陌生的二女一男。他们是祖孙三代:白发苍苍的祖母,西装革履的儿子,亭亭玉立的孙女。
他们把所有的波涛抛向身后,虔诚而平静地弯下膝盖,跪了下去。
那妇人,欲哭无泪。嘴唇痛苦地颤动着,发出一阵轻微的声音,如泣如诉。
那男子,手极度颤抖着。颤抖中好不容易点燃了两炷香:一炷敬给父亲大平和田,一炷敬给中国伯伯石磊。
那少女,颇潇洒地将锦缎制作的小旗插上香案。那旗上很精心地绣着一只洁白的和平鸽。
紫烟袅袅,很快融入丽日蓝天,谁也再看不见。唯有青山不老,叶绿花红,一年一度如期而至。